1.第1章 吻(1 / 3)

來宕城那年是一九九五年,我五歲,隻帶來了不多的記憶。宕城是母親的娘家,在北方,夏季炎熱多雨,冬季寒冷幹燥,很像它堅硬的名字。父親討厭這裏,討厭幹燥的空氣,討厭嚴寒的冬季,他和這裏及不搭調,就像他那口粗糲的西南鄉音。

宕城是座山城,城裏人都知道,看見宕山便是北。早年,山上因出產雪花白大理石聞名,後來為了采運石頭方便,才逐漸修路建城。如華北平原眾多城市一般,宕城也是座工人的城市,它風光過幾十年,在那些好時光裏,周邊以拖拉機廠、起重機械廠、高壓開關廠為首的幾家大廠成績斐然,意氣風發。再後來,就像我小時候聽過那首年度金曲裏唱的: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

九七年,下崗潮把工人的驕傲席卷一空,工業的衰落,讓無數家庭分崩,無數人赴死。那段日子,時任的孟姓公安局副局長兼刑偵大隊長也在後山選了一棵歪脖鬆樹上了吊。當然,他不是因為下崗,而是貪腐。

很多屁股歪的人說這位孟局長的死保全了一大批人,他某種意義上算個英雄,簡直是文天祥般的人物。他自己拿根繩子,走這麼遠的路去死,那得是多麼決絕和勇敢。還有些人說,屬他軟弱,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軟蛋,俗話說得好——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進去什麼都不說就是了,而他肯定是嚇破了膽。他上吊的地處後來被叫成了上吊坡,那地方在山裏,位置很偏,沒多少人去過。

一晃,十一年過去。零八年,奧運將至,經濟提振,市裏也想乘一陣東風,開始大興土木、大建景觀,發展重點轉型旅遊。這年初夏,奧運的氛圍迅速發酵,五環和福娃的宣傳畫恨不能塞滿每個角落,小城倒也散發出久違的生命力。

大雨過後,晨風清冽,酷熱暫消。王老頭起了個大早,他拉一個破行李箱改造的小車,載著水桶,優哉遊哉去傍山一處泉眼打水。泉眼在後山,隱沒在一片鬆林裏,這裏人跡罕至,但他自信水質是全城之最。

林中有條人走出來的小徑,正因為雨水的緣故滑膩泥濘,王老頭走到半截,沒留神,腳底一打滑,摔坐進一旁的草叢裏。索性有厚實的草皮緩衝,他摔得不重,顫巍巍的想扶住地麵起身時,手卻按在了身下觸感冰涼、略有彈性的東西上。

啥玩意?他改扶身旁的樹幹,緩緩直起身子,借著未開的天光一看,嚇得差點背過氣去,一具赤裸的屍體正大字型躺在那。

我是周一早晨,在地方台早間新聞看到的這報道。受害者是個放假回來的女大學生,經公安、法醫查驗,屍體左腳缺失,身上傷痕累累,胸部兩側及腹部均被刻上了一個倒轉的五芒星符號。

鹿繁最近好像心神不寧,常常發呆,有時還總和一個我極其討厭的女生碰頭。雖然他們沒有明確在一起,我卻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心裏不好受,有意疏遠他。周五放學前,鹿繁給我扔了張紙條,約我晚自習後來水壩走走。

我曾帶鹿繁來過水壩幾次,壩建在兩座隸屬宕山的矮山間,和很多地方一樣,這兩座山也叫雙乳峰。但宕城人可能覺得雙乳峰這名字還不夠刺激,一直將其喚作奶子山——高點的是大奶子山,矮的是小奶子山。在我還會因為這兩個名字臉紅心跳的年紀,父親常牽我來這。當著我的麵,他從來不提這兩個低俗的名字,隻說那高點叫一號小山,矮的叫二號。我記得他講,水壩,指的是水和壩兩部分相結合,前麵一塊壩擋著後麵水庫裏一汪水,這個整體叫水壩。如果單看前麵那塊巨大的水泥墩子,那就叫大壩。大壩是小日本侵略時期修的,那時,他們誤認為宕山上有金礦,便修起大壩為取水方便,結果金燦燦的黃金沒見著,倒是掘出了白花花的大理石。

水壩一直沿用到八十年代,據說早年上邊還有水樓子,負責開閘放水。而今整個已被棄用,水樓子也拆掉重建了涼亭和觀景台。從觀景台上俯瞰,可以看到整個宕城的景觀。這兒算我的秘密基地,放學後我常來。站在上麵,聽水聲、鳥叫,眺望城市的霓虹時,我總能放鬆下來,可以短暫的忘掉學校和家裏的糟心事。但有時候,這種寂靜的環境也會渲染人的情感,偶爾讓我心情抑鬱,頓覺人生無望,產生縱身跳進水裏的衝動。

從前這偏僻地方除了釣魚的,再沒人踏足。但春天時,市裏決心把水壩打造成新的旅遊景點,要擴建公路,修度假村。立春時開的工,當時場麵雷動,卡車運來一塊巨石,上麵刻著大壩兩個篆字和市長的簽名。但僅僅到立夏那天,工程便莫名停了,隻留下一地泥水和幽深的基坑,說是因為市裏付不出錢,把施工方拖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