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過半,昭餘城上的巨鼓剛剛敲完了第800響,城門尾隨著冬日的餘韻,“吱呀呀”關上了大門。城北的落府,陸續點上了燈籠,直如一條火龍,延伸到了院落深處的暖閣。屋舍精致,中央放了一張螺鈿雙陸木棋盤,旁邊是斜倚著身子的落家家主——落昭罡。老人兩鬢斑白,雙眉微鎖,手裏捧著一本名曰《坐隱齋》的孤本,正不慢不急地翻閱著。
落師吾陪坐下首,小心地向熏爐一偏身形,欠身說道:“這西涼的瑞碳真真是個好東西,長不過尺,色青而韌,無焰而有光,每條竟可燒上十日之久。前日,楊家舅兄又送來足足十大車,想來都是托了阿爺的麵子。”
“怕是因你幫他瞞下了軍糧的虧空,人家這才投桃報李吧。”落老爺說罷,拿眼乜了大兒子一眼,
落師吾賠笑道:“實在是親戚一場,兒子卻也不好袖手旁觀!”
落老爺輕“哼”一聲,沉吟道:“打的好算盤啊,他楊大郎貪了軍糧,倒要我落家舍麵子幫著堵窟窿,我如今才知道,敢情我是替旁人養的好兒子啊。”
落師吾被諷刺得一臉惶然,急忙解釋道:“兒子自然也知道此事風險極大,可是想著讓他楊家欠咱們一個大大的人情,對兒子,對落家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啊。”
落老爺慢慢合上書,慢慢道:“我隻說一句,此事若換作你,且看楊家幫豎子,會不會替你遮掩一二。”
“這個……”
“好了,聒噪個沒完!”落老爺話風一轉,“京城裏剛傳回了消息,新帝初登大寶,一朝天子一朝臣,隻怕會有異動。”
落師吾立時緊張道:“今上可是要對世卿之家下手嗎?”說完不待回答,便自顧自的恨恨道:“嘿!當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建國頒布《世家令》,許我高門世卿代代承門蔭授官位,如今方曆三世便要磨刀霍霍了!”
“當真愚不可及!皇帝即便是要下手,他也得等他把位子坐穩了再說。此時貿然行事,就不怕再來個“朱李之亂”嗎?今上在儲君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年,練得一身帝王術,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又豈能不知。我這般說是教你凡事小心些,莫再給家裏招徠禍事!”
落師吾趕忙稱是,“阿爺息怒,兒子隻是不忿這過河拆橋的行徑……”
“這也難怪。世卿之家寸絹不輸官庫,升米不進官倉,部曲過萬者更是不在少數。□□一朝時,世家們倒也安分。自惠帝之後,主少國疑,和朔的李家,廣原的朱家接連扯旗作反。兩家塢堡裏,原本都是些伺候莊家的部曲,可搖身一變就一支勁旅。若換了你便能‘相忍為國’,求個平安無事嗎?”
“這道理兒子自然省的。隻是這眼下,咱們該如何是好?”
“急什麼?腰杆粗的那幾大世家還未登台,你我又唱得哪門子戲文。”
落老爺說罷,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落師吾輕瞥一眼父親,又道:“眼下還有一事,孟孫家著人送來了‘降階禮’的帖子,如何答複還得您需阿爺拿個主意。”
落老爺微微一愣,唏噓道:“看來,孟孫老夫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終究要將這管家之權要傳給兒媳了。”他又輕輕歎了口氣。
落師吾眼珠一轉,道:“說的是,這管家之權本就應該早早交出。拖了這些年傷了身子不說,平白的又惹出不知多少閑言碎語。”他搖頭晃腦的似乎很是不以為然。
落老爺冷冷一笑,心道:大兒子這是有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自打落師吾娶楊氏為妻,十幾年過去,落老爺既沒有徹底放手宗族庶務,還總讓次子落師閑分權製衡,連帶著楊氏的“降階禮”也是拖著不辦。難怪此時對孟孫府的降階禮大做文章,落師吾這分明變著法兒的在替自己喊冤叫屈。
落老爺若有深意的看著落師吾,說道:“孟孫老夫人支撐偌大的家族,謹慎一些又有何不妥?何況她家大婦剛過門那會子,這囂張跋扈也是出了名的。”言外之意,你與楊氏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落師吾聽得明白,尷尬的連聲稱是。
父子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落老爺偶然起意道:“我聽聞,你婆姨將她娘家帶的婆子送到了韜哥院裏?”
“是。阿弟屋裏隻一個若櫻在,未免照顧不周,她這才與兒子商量,挑了身邊得用的派了兩個去,如今已有幾日了。”
落老爺聽了正要點頭,屋子外頭忽然有下人來報,“阿郎不好了!小郎君誤中碳毒,隻怕是活不成了!”
話音剛落,隻見落師吾“騰”的一聲便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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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府下院,值夜的院丁雁字排開,人人手裏拿了一隻火把,惡狠狠地瞪著當院的兩名老婦。那二人哆哆嗦嗦的跪在當院,正不住的央求告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