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不敢走出去,卻也不敢躲在原地。萬一哪個人一個轉彎撞見傻站在這裏的自己,該怎麼解釋?夕夜蹲下來裝作正把家庭住址統計表塞進門縫裏卻怎麼也塞不進的樣子。手心蒙著薄薄的汗。幾欲窒息。這樣即使有人無意間闖過來,自己也不至於太難堪。
門縫並沒有阻力,表格輕輕一推就能進去。萬一有人一路走過來目睹整個過程,該如何解釋呢?
夕夜把表格往辦公室木製地板與水泥地麵的縫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進。即使有人來了,即使他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動作走過來,自己也可以沒心沒肺地撓撓頭、滿臉無奈地“發現”插錯了縫隙。
做著重複的無用功,並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裏突然湧起一陣酸楚的悲哀感。不遠處的喧囂聲仍未平息。不是懷疑,不是困頓,不是躊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為自己長久以來沉溺在這種消極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團雲朵飄過,暗灰的影子懶散地在紙上緩慢行走。因為故作不得要領地推送,表格間出現了幾道明顯的褶皺,再用力時,就還從這裏折斷。不停重複,無法恢複。
飯桌上,父母機械地喊夕夜多吃些菜。盡管進入這個家庭已經三載有餘,依然免不了這些程式化的客套。圍坐在夕夜身邊的,既不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父親,而是顏澤的父母。夕夜是顏家領養的孩子。
一如過去的每次晚餐,父母會隨便地拍掉顏澤筷子上的大塊肉,勸誡她多少吃點蔬菜以免營養不均衡,卻從不會這樣對待夕夜。自始至終的笑臉相迎使夕夜永遠無法融入一個家庭該有的矛盾、隔閡、爭執,以及它們本質內的種種溫馨。
世界上有種感情,表現為相敬如賓,不是愛。
真正親密的家人,並不會像這樣冷漠地有禮,伸手卻無法觸及,俯身卻無法靠近。
顏澤離開的那天晚上,父母從醫院回來。母親沒有開燈,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父親在一旁安撫。月光經過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麵畫出菱形,冷清的色調恰好擦過父親的眼睛。夕夜從門口往裏望,隨著父親的動作,眼中的高光來回旋轉,好像流淚。
夕夜靠著門框,進不去,彼此間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單放逐。自己順著河岸走,沿途是荒涼又漫長的孤獨,河床裏水流湍急無處立足。
整個世界失去聲音,母親的號啕大哭隻剩下動作和表情,狹小的房間壓抑得猶如黑白默片,寂靜茫茫無邊。有那麼一刻,夕夜非常想靠過去讓她倚著自己的肩,對他們說“把我當做你們的女兒吧”,可是最終卻開不了口。
女生無能為力地注視別人的生離死別,內心漸漸疼痛得麻木,明白那並不是自己的家人,他們彼此間隻剩相互憐憫。
直到時間刨光了快樂與傷痛,笑與淚的界限開始含混不清,母親的情緒日趨穩定,家裏的飯桌上依然空擺著顏澤的碗筷。
夕夜記得第一次到顏澤家吃晚餐,兩個情同姐妹的女孩興奮地幫著鍾點工阿姨端碗端菜。顏澤朝房間裏喊了一聲“爸爸媽媽開飯啦”。見裏麵毫無反應,料想電視聲太大定是沒有聽見,夕夜又補充了同樣的一句。
聲音的緩流迎上剛巧走出門來的夫婦,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女孩子卻毫無覺悟地繼續忙碌。所有人圍著飯桌坐下後,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目光間像是有默契,對新來的女生開了口:“那個……夕夜……”
“嗯?”
“以後你不用叫我們‘爸爸媽媽’。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髒急速被寒冷包裹無法喘息,許久之後,倔強地點了點頭,收斂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
穿過菜肴上方的騰騰霧氣,夕夜看見餐桌對麵顏澤的笑容,屬於無憂無慮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單純。卻仿佛在向自己宣戰:夕夜,你想取代我麼?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麼地方。親生母親是個孤傲的女子,極少與自己有相交的軌跡,無從傾訴,無從深談,直到她最終病逝,依然疏離。親生父親從未出現過,因母親的守口如瓶而終成虛無的幻影。
被送去孤兒院,又繼而在各種家庭顛沛流離,每一處都是短暫的靠站而已。不哭,除非痛徹心扉。更不愛笑,隻有清亮眼眸裏的倔強逐漸衍化成同母親如出一轍的孤傲。宿命感在體內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這樣的痛,顏澤永遠無法體會。
帶著與生俱來的劣勢,夕夜時刻在苛求自己,什麼事都必須做到最好,唯有這樣才能找到狹窄的出路。以為隻要優秀,就能被人愛,就能避免受到傷害,走進了循環往複的誤區。
周一上午第二節課間,做廣播操時,全校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排隊,每班男女生各站一路。氣溫已陡然下降幾個單位,夕夜緊了緊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邊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聲音敲打在耳畔:“夕夜,體育部部長的競選報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裝作意外,但恢複平靜的速度又顯得有些穿幫,“嗬嗬,忘記了。算了吧。”繼而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個真誠熱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幫你交啦。”
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著,半晌做不出反應。
以為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頷首,側過頭來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經在截止期限內幫你填好上交了。你隻要好好準備競選演講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