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由濃雲中破土而墜,淌在林間,驚起幾隻倦鳥。
賀時秋抬起眸子,便瞧少年麵上渡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光,襯他眉眼含笑,皆漾著暖意。
可她稍一晃神,再定下心,卻見那人分明冷著一雙眼。
她看著宋方旻不動聲色地退開幾步,眉眼輕垂,開口便是:“我們……不該如此。”
賀時秋一臉困惑:“不該如何?”
宋方旻輕拉開她的手,又攏了打皺的衣袍,側目抬眼,瞧向遠處。
他道:“去酩酊吧。”
賀時秋快步跟上,手背在身後,明知故問:“不該什麼啊?”
“不該如此親昵。”他蹙眉。
“為何?”
他道:“平白惹人誤會。”
賀時秋於是繼續問:“何人誤會?”
“旁人。”
“旁人誤會,與我何幹?”
“……”
宋方旻便止了步子,深深回望她一眼,又隱約歎出一口氣。
賀時秋顯然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卻又暗斥另一人別扭,答話好像剝豆子,別人捉著點子問一句,他才勉強蹦出一句答。
而再抬眼,宋方旻已匆匆提步。
耳尖卻紅透。
賀時秋想,悶葫蘆,難搞哦。
迎著風,她吸了吸鼻子,好歹還是提了速,闊步跟去了。
鄜莊山外,懸日映高崖。
正是深秋渡向初冬的日子,雖日影綽綽,可平地起的風卻毫不客氣,打在臉上如刃尖,引一陣細碎的刺痛。
二人擇了近道,一路上倒也順順暢暢;到那渡口時,不過才未時約半。
而此刻渡口,人聚且嘈雜。賀時秋抬眼望去,就瞧河邊蕩著三隻小舟;其一獨立一位白頭翁,另外兩隻則各自在水中顛簸,數人躍於舟與岸間,責罵的責罵,拉扯的拉扯。
小舟不過錙銖之地,容量可渡三五人,恰適宜。倘若再滿打滿算些,坐上八人,大抵已是勉強。
而眼下,其中一隻已居六人,正緩慢滑行著,約與岸邊有些距離。卻仍有岸邊之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頗有些“咬定此舟不放鬆”的氣度。
他們站在淺水處,手腳並用,欲攀入舟;舟中二人便奮力驅使小舟,盼其盡快渡至遠處,另四人則不留餘力地阻攔那些水草般難纏的人物。
舟中人與水中人皆狼狽不已,衣衫與發盡濕,可謂毫無風度。
與此同時,另一隻小舟卻是錨還未起,舟與岸間的戰況亦更為激烈。
宋方旻停了步子,冷眼觀之。
賀時秋見狀,勾起一笑,便抱了手臂,也饒有興致地望去。
此處為酩酊境與外界溝通之道,外出無礙,而外來者入內,則有結界阻攔。
而結界之前,則又有“渡河”這一難題。
此水深沉,水流之上有靈力壓製,教妖者難以發揮靈力;若是虛弱之妖,便是維持人形也困難,甚至連此水域都無法靠近。本意不與妖類造次,久而久之,卻也成了妖道證明實力的捷徑。
而欲渡河者,隻能通過此舟。
都說酩酊為妖道之仙境,向往者眾;其中學子術業有類,聞道各專攻。是以其學試,雖二十年一遇,招收者寥寥,卻教紛繁妖道趨之若鶩。不過一隻渡口小舟,幾乎也要爭破頭。
她當然明白,所謂考核,於此一刻,便已徐徐展開。
倒與那兩舟截然不同,那隻靠在岸邊的小舟則顯出幾分寧靜,白頭翁正了正鬥笠,站姿挺拔如鬆,默然地瞧著這些爭吵的鬧劇。
賀時秋瞧身邊少年朝那老翁畢恭畢敬地揖了一禮,又溫聲詢問此中狀況。
老翁聞之坦然一笑,卻也隻朝著另兩隻小舟揚起下巴,言簡意賅道:“尋舟渡河。”
“多謝。”宋方旻於是壓下些不解,再作一揖。卻聽身邊一道攜了笑意的問再起:“這舟統共有幾隻?”
老翁用眼神示意河畔那兩隻,以及自己腳下這一隻,又抬手,指了指渾不見蹤影的遠處,答道:“加上我腳下這隻,總共有六隻。已有十九位學子馭著前三隻小舟,先行離去了。”
賀時秋聞言便點點頭,又道:“可我觀此處問學者頗多,卻隻有這麼幾隻小舟、這麼幾個位置麼?”
老翁道:“當然。可不是人人都能坐上這舟——道行未滿者則墜,機敏不足者則失。”
“原是如此。”賀時秋裝模作樣地點點頭,若有所思。
“渡口酉時閉。你瞧我日頭剛盛時就守著這幾隻小舟站在此處,如今已接近末尾,也不過走了一半。二位問學者本就來遲了,可再拖不得了。”老翁繼而提點道,“最前頭的那十九人已塵埃落定,第三隻船上這六人,我瞧著也穩。眼下小舟,也隻餘一隻了,二位可要……”
賀時秋聞之,目不斜視地瞧來。她麵上笑得燦爛:“嗯,可要加把勁兒。”
老翁於是摸了摸胡子,心想此人還算上道,便不再作聲,隻對他們擺出一個“請”的手勢。
而那蒼老的手,赫然指向最後一隻小舟。
其中戰況比於前者,則有過之無不及。人壓著人,皆漲紅了臉、卯足了勁兒,趴去舟中便死死不放手;真當是誰也不讓誰,都顯出一副在絕處拚命的架勢。
宋方旻便想起前世,他初臨這酩酊渡口時的光景。
彼時來得早,遇上幾隻靈力深厚的旱鴨子,便因他善馭水,被請去做了舟上驅船之人。
他猶記當時舟上,除他以外,再有三人。
而這三人彼此之間相識,當是此前就有的情誼。領頭的那位名蔡煬,是一隻白額虎,性格暴躁不好相與,入酩酊後便去了雲闕山。另外二位名為蔣予晴、明韋,分別是白貓與猿猴,在酩酊的棲良禮後,亦隨著蔡煬去了雲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