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光微暗,雲影徘徊,衛含章便帶著謝歲歲進宮赴宴去了。
此番明麵上說是元日的夜宴,請了幾個盛京城中與天家親近的權貴,與天同樂。實則是自凜冬至,老皇帝越發覺得自己行將就木,皇位之爭愈演愈烈,擔心若是一朝駕鶴,朝中大亂。便借此時機,同幾個信得過的朝中重臣,商議下後續的布置。
太子有皇後母族保駕護航,又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德行才幹比起皇帝其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子嗣也還算過得去,因此眾人都覺得太子能穩坐釣魚台。
於是夜宴又多了層含義,在未來國君麵前刷個眼熟,表個忠心,以求未來新帝能依舊重用自己幾分,保得家族能在新朝繼續享受榮華富貴,鍾鳴鼎食。
隻是謝歲歲知道,皇位是絕對輪不到太子的。
後麵還藏著一個男主夙寒淵,虎視眈眈盯著風雲暗湧的局勢,笑到了最後。
這說明什麼?
猥瑣發育,別浪。
今日夜宴,夙寒淵照例是不來的。
其實以前,老皇帝也是會喊著夙寒淵一起來參加夜宴的。隻是夙寒淵一直在夜宴上哭鬧,說是人多悶得難受,硬是吵著回府去了。
之後老皇帝體諒他心智有失,為免他不自在,鬧了夜宴,回去又惹得盛京城裏議論紛紛,便不再讓夙寒淵到宮內參加夜宴了。
其實對於夙寒淵這個兒子,老皇帝也是頗為扼腕。
夙寒淵幼時也是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能搖頭晃腦奶聲奶氣背下一眾晦澀無趣的策論典籍。
當其他皇子還把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時候,夙寒淵已經會乖乖伏在他的膝頭,聽他挑些朝中簡單的小事,再皺著小包子臉,說幾句已初見謀略的話。
那時候,老皇帝總是撫髯大笑,摸著夙寒淵的頭,顯然是對這個年少聰慧的皇子寄予厚望。
皇帝看重,下人又慣會見風使舵,一時間,夙寒淵和他的母妃風頭無兩。從前朝到後宮,從上到下,都在暗自議論老皇帝是否會把夙寒淵冊為儲君。
若是夙寒淵當真被冊了太子,那柔妃豈不是母憑子貴,同樣得道升天。哪怕中宮有主,恐怕也能得封個貴妃之位。
豔羨的、諂媚的、嫉恨的,前朝後宮所有的目光都盯向了夙寒淵和柔妃。
夙寒淵不僅聰慧,長於天家這樣的地方,小小年紀便也學得格外通曉人情世故。
他知道皇兄和皇弟們都很嫉妒他,在國子監念書時便會丟他的筆墨紙硯,撕壞他的書,讓夫子罰他。
夙寒淵都默默承受了。
他知道母妃比他更加不易,父皇也有太多需要顧忌製衡的東西,他不能再給他們添亂了。
就這樣忍啊忍,忍啊忍,夙寒淵跌跌撞撞地長大了。
直到那天,正值元日,宮裏張燈結彩,十分熱鬧。再怎麼乖巧懂事,夙寒淵終歸年幼,還是孩子心性,用功苦讀了一年,元日時國子監終於放了假,夙寒淵一大早便跑出去玩了。
他記得外麵有盞小燈籠十分好看,是宮裏頭頂有名的匠人做的,才巴掌大小,卻格外精致,繪滿了山河紋。若是要過來送給母妃賞玩,母妃一定會很喜歡的。
夙寒淵央了父皇好一會兒,才要到了那盞小燈籠。
他興衝衝地捧在手心裏,跑回寢宮想給母妃看看。很奇怪,寢宮裏沒人,也許是出去散步了吧。
經過門檻時,他跑得太急,絆了一跤。手中的小燈籠滴溜溜滾進了雕花大床的床底。
夙寒淵跪伏下來,伸長了手去夠,還是沒有夠到。床比較高,夙寒淵幹脆慢慢爬進床底,終於摸到了那個小燈籠。
還沒來得及爬出去,就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夙寒淵聽見皇後慵懶的語調,輕描淡寫間把母妃說得支支吾吾,應對慌張。
夙寒淵忿忿的鼓起腮幫,卻乖巧的沒有出去。若是出去了,皇後見了他肯定更加不喜,隻會讓母妃更進退維艱。
他握緊小小的拳頭,發誓一定要快快長大。以後要做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他要保護母妃,再也不讓別人欺負母妃了。
然後,他看見皇後懶懶的揮揮手,身後的宦官陰笑著從袖子裏掏出白綾,套在母妃纖細的脖頸上,用力絞緊。
夙寒淵緊緊捂住了嘴,小鹿一般的眼裏盈滿淚光。
他很聰明,已經明白死亡的含義。
母妃痛苦的張嘴,卻無法呼喚喘息。花朵般美麗的麵龐漲得通紅,然後慢慢透出枯萎的青灰。
如蔥白的手無力垂下,夙寒淵知道,一朵花凋謝了。
從此,他的生命如同荒原,再也沒有花朵盛開。
果然應了他的名字,寒淵。
皇後混不在意的吹了一口鎏金嵌寶的護甲,繡著鳳尾的裙擺逶迤,像是鳳凰在騰飛一樣。她轉身,領著宦官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