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寫下一紙和離書。

我出身醫藥世家,父親是當今天皇身邊的禦用醫師,家族也算是書香門第,我從小通讀史書,書法也精湛,一筆一劃都斟酌,皆是考究,卻總逃不過空洞。

多情總被無情惱,我的字跡再華麗,再是斟詞酌句,也無法表達出大人的華麗一絲一毫。

“願大人相離之後,前程似錦,美如冠玉,巧呈儒雅之姿,膝前兒女承歡,從此一別兩寬,兩生歡喜,你我緣盡,就此別過。”

掃過最後一筆,我長長嗟歎出聲,不知該如釋重負,還是該感慨自己這般任性之舉。

我小時候,母親總說像我這般容貌家世以及人品才學,一定得要給我挑最好的丈夫,我也是一直這樣想的,我要嫁給這世間最好的男子,與他結成連理比翼雙飛,琴瑟和鳴。

一年前與大人初識,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瀟灑倜儻的男子。春風得意馬蹄疾,從相識到結合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隻可惜我與他終究是錯誤的時間相遇。

大人是江戶時期忍者家族的後裔,少時便離家自立門戶,弱冠之年結與三位發妻,於如今的大正年間三妻四妾早已是不合法,於我這般受民主新思潮影響頗深的女性而言更是無法接受。

即便我知道他的三位妻子都是好人,都是真心實意待他,但我無法接受和別的女子同享一個夫君。

我自知無法和與他患難與共多年的三位妻子相比擬,所以亦懂得主動退出,事事既不能兩全,那這便是最妥善的結局。

放下筆,我慎重其事地將離書卷入軸中,準備一會大人回來時交付與他,以便好聚好散。

“珞一,你真的已經下定決心這樣做了嗎?”雛鶴在門口敲了兩聲,飽含複雜的目光與我交彙。

雛鶴是大人的三位妻子之一,同是忍者出身,她的性情是最好相處的,自我嫁入府中給予了不少關懷,如若不是因為大人,我或許會很樂意與之成為知己。

此刻的她一身玫瑰紫百褶月裙,如漆黑發梳成反綰髻,一朵新摘的白芙蓉,綴下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耳上的紅寶石耳墜搖曳生光,是和大人同一款式,飾於她身上,不同於大人的華麗豪放,更顯得氣質文雅華貴。

相比之下,決定今日離開的我沒有過於細心打扮,臉上薄施粉黛,一身淺藍色和服,便於出行,不喧不鬧,沉靜典雅。

“嗯,我意已決,多謝姐姐這些日子來的照顧。”我走上前,朝她略微彎腰致意。

雛鶴輕輕歎了口氣:“既然你這麼堅定,我也不好再多言挽留你什麼了,但是天元大人那邊……”

“我會親自與他道別,姐姐不必費心。”我的語氣有些刻意的冷淡。

雛鶴看出了我不太想與她多言,於是便道:“那好吧,如若今後有任何困難,不要見外,可以與我……”

話未說完,被另一道響亮的女聲打斷:“雛鶴姐,你對她這麼低聲下氣幹什麼啊!她想走就讓她走好了!”

來者穿著明黃緞服,短辮高束,長眉輕揚入鬢,冷亮的眼睛是類似寶石的長方形,眼角微微飛起,有丹鳳眼的嫵媚,更帶著野性不馴的氣息。是另一位妻子牧緒。

很明顯,從她的口氣不難聽出她並不喜歡我。當然這不是她的問題,牧緒不過是性情中人,與我性格不合罷了。

“牧緒姐,你不要這麼生氣啊,不說嚇到珞一姐,也會嚇到雛鶴姐肚子裏的寶寶的……”跟在牧緒身後怯怯提醒的是須磨,秀臉修蛾,精致嬌憨的容貌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也是唯一一個會喊我“珞一姐”的姑娘。

大人的三位妻子性格迥異,綠肥紅瘦,盡顯天下女子百媚之姿,我再加入便已顯得多餘,實在不必去錦上添花了。

“須磨小姐說得對,牧緒小姐實在不必因我生氣,我從來無意冒犯任何人,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顧雛鶴小姐的胎,這才是府中第一要事吧。”我不卑不亢道,“至於我,三位姐姐既已來了,我便不必再去去特意一一道別,就此別過吧。”

說著,我朝她們深深鞠了一躬,在三種不同的注視下走出了屋子。

我沒有什麼可帶走的東西,隻帶了自己的醫藥用品。大人送給我的那些華麗的珠寶玩意,天花亂墜的衣服鞋子,一個都沒帶走。既是念想之物,也不必攜帶徒增思念。

更重要的,我看重的並非那些身外華物,我看重的東西,或許他永遠都給不了。

“大人!大人!您慢點走啊!牧緒夫人吩咐過了,最近您入後閣得輕腳慢步,不然驚到了雛鶴夫人的胎可就……”

“你煩不煩啊?本大人會是那種不小心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