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怎麼會——
漫天的箭雨一般破開虛空而來,越九皋愣愣地看著前方,看著前麵離他僅一拳之遠,替他擋掉了所有箭的人。
“陸……陸白扉……”越九皋囁喏地喊出名字,正準備上前一步,生生被陸白扉那雙腥紅的眼睛逼退。
“滾。”陸白扉無聲地做著口型。
明明什麼都沒說,明明什麼都沒做,身上的力氣卻仿佛被抽離開來,直到眼前的人失力得倒下來,力氣才一尺一寸得回到軀體。
空氣中彌散著厚重的血腥味,他的手也是粘膩一片,陸白扉被箭貫穿的傷口,不斷地冒著血。
越九皋抱著人半跪在地上,張張嘴,怎麼來的,為什麼來,紫紅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句話也問不出。
他隻聽見,懷裏的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的話,替代空氣中的箭矢飛擦的聲音。
陸白扉是對這場叛亂的始作俑者——慎王說的。
“能藏著帶入京畿的箭,頂多一千支,看來是用盡了。慎王,你敗了。”
另一端的慎王已經被數十人團團圍住。
“哈哈哈哈哈!”成王敗寇,刀在脖子上架成了圈,被壓著肩膀跪在地上,慎王隻能仰天大笑,“又是你!陸白扉!這江山本來就是我的!如果不是你……”
沒有人在意他的話。
道完那一句話,陸白扉咽氣一般地,軟倒在越九皋的懷裏。
越九皋隻緊緊地,將疲軟的身子,鎖在懷中。
滲出的血,染紅了整個手臂,整身衣裳。
是他錯了,對陸白扉的猜忌,對陸白扉背後的軍隊,“帝國鐵壁”陸龍軍的猜忌,對陸白扉與慎王存有勾結的猜忌,全錯了。
越久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先皇一紙詔書,成婚七年,日日被他刁難折磨的皇後,他名義上的正妻,居然在這個時候帶領陸龍軍出現,還用身體,替他擋住了所有箭矢。
回想七年來,他都做了什麼,隨時的辱罵奚落,因為一些瑣碎的事給人冠上天大的罪名,七年時間,折斷一個人身上的所有棱角。
陸白扉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擋在他麵前的呢?
越九皋問不出口,隻抖著嘴唇,說著無力回天的話。
“太醫,傳太醫……”
“不必了。”陸白扉張口,嘴角的笑噙著血,像映山紅肆意張揚,“我死與不死,由不得你。”
說著陸白扉像是身子回了力氣,一手擰過越九皋的領口,但腰腹被箭矢貫穿,微微使勁,又有新的鮮血滾出來。
言語也是氣息裹著細碎的聲音,一字一句,像漫天的箭雨,箭箭刺穿越九皋的心髒。
“越九皋,你欠了我太多,我院裏還有個孩子,你善待他,便算是對我的補償了——咳!”
連連幾聲咳嗽,仿佛從五髒六腑傳出的聲,攪出一大盤的血,盡數噴到了越九皋胸襟上。
還有更多的血,從嘴角流出來,仿佛是,將陸白扉所剩無幾的溫度,漸漸吹涼。
“下輩子啊,我一定,遠遠躲著你。”
柳絮一般的聲音在喧囂的晚風裏遊蕩,那隻揪住領口的手,像是斷翅的蝴蝶,緩緩滑落。
“陸白扉!”
越九皋忙拉住那隻滑落的手,可是兩掌相抵,摸到的隻有無限的冰冷。
一顆顆淚珠,從眼眶滾出,融在血液裏。
叛亂他贏了,最恨的人也死了,可是,他卻仿佛輸了,仿佛什麼都失去了。
不,他還剩一個孩子。
越九皋回蕩著陸白扉的話,還有一個孩子。
抱著陸白扉,站起來,陸白扉的院子在皇宮的西北角,抬頭四顧,在最紅的那片天空下邊。
“陛下……”一個煞白著臉的老奴忽然出現,擋住了他的路,“西北那處的院子……走水了。”
腦袋“嗡”地一下炸開。
跑到小院,破開人群,衝入火海,再被掉下來的木柱迎麵砸來……
麵前的世界隻剩無邊的紅。
再次睜開眼時,沒有滔天的火光,沒有劈裏啪啦焚燒東西的聲音,沒有層層圍住的護衛,沒有喧鬧的人聲,也沒有小孩虛弱的啼哭聲。
甚至沒有被火燒過的痕跡。
越九皋看著麵前僅僅是凋敝的小院,滿眼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親眼看見火光竄上了天,燒毀了這兒所有的東西。
他是親自品嚐被火柱砸到的劇痛,還有被熱浪奪走呼吸的滋味。
一切的一切,從心底撕裂開的劇痛,不可能是假的。
“這是怎麼回事!”
身後多了個人,越九皋回過頭看,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攥著小奴的衣領將人提了起來,咽喉似乎仍然全是煙熏的味道,但發出的聲音卻很響。他逼著人的臉怒吼:“陸白扉在哪!”
“回陛下……”小奴哆嗦地開口,“在……在天牢。”
越九皋愣住,手鬆開力氣的一瞬小奴已經跪在地上,又小心地靠近越九皋,要給越九皋穿上衣鞋。
從太極殿一路跑到這裏,越九皋身上隻穿著件寢衣,腳上的襪子被一路走來的雜草劃出好幾條絲線,怕是裏邊的肉也被劃出傷痕了。
“天牢!怎麼會在天牢?”
淒烈的火光和麵前冰一般的死寂格格不入,兩種不一樣的顏色在越九皋心頭如陰陽要混在一起,攪地他頭痛欲裂。
越九皋撐著牆往院子裏邊看,裏邊比外邊還要黑。
“回陛下,這人與劍南那起山匪有關,陛下寬宏,派天牢的人調查清楚再處理這人。”
“什麼山匪?”
“前幾個月在明渚山那兒出現一批據山稱王的匪徒,還是陛下親自帶兵平定的呢。”
“劍南……明渚山……”
頭越發痛,像是要將什麼東西硬生生扯出來。越九皋用手按著太陽穴,卻在睜眼那刻找到其中的竅門。
一個讓人無法相信的念頭突然出現。
“現在是什麼時候?”
“回陛下,醜時。”
這會子小奴已經幫越九皋穿好了鞋。越九皋出來的急,他隻來得及揣著件外袍跟過來,但就是這一件外袍他也不知道怎麼給越九皋披上。越九皋現在看著不是好脾氣的時候,他隻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小心的捧著這件衣袍。
“孤問你年月!”
被會錯了意思,怒火讓聲音上了個層次,也把小奴嚇的牙關發抖:“回……回陛下,如今是啟明三年十月……十三日……”
“備車,去天牢!”
越九皋攤開手掌,一枚鹿骨扳指套在拇指上。
有一年南國呈了塊上好的紅血玉,冬暖夏涼,他打造了一塊娃兒枕,還剩下一小塊,便造了扳指,一直沒換過。隻有他初登基那幾年才會戴鹿骨。
還有劍南那起山匪的事,他也想起來了。
那是啟景三年,也就是四年前的事情。
恰好位於嶺南與劍南交界的地帶,兩邊都難管。登基後,在皇宮一困便是三年,這一次心血來潮親自率兵前去。
他曾經在邊疆打過一年仗,山匪這種烏合之眾他自然不放在眼裏,又在那邊遊玩了段時間才回宮。
至於說和陸白扉有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是僅憑區區一個和陸龍軍相似的信物,便將陸白扉放入天牢足足關了三個月。
從天牢出來之後的陸白扉,便收斂了所有的硬刺,變成一個隻知道順從的人形玩偶。
那之後,無論是什麼樣的拳打腳踢,無論是什麼樣的折磨侮辱,陸白扉都是沉默的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