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客》作者:[保]埃米爾·馬諾夫
埃米爾·馬諾夫(EмилМанов)是保加利亞當代著名作家之一,他從1935年起就發表作品,後因參加革命活動被專製法庭判處終身監禁。解放後,他發表了許多劇本和長篇小說,曾任保“作家出版社”副主編、作家協會副主席等職,榮獲“人民文藝家”稱號。短篇小說《我的房客》是他近年的作品,構思新穎,文筆洗練,含義令人深思。作者於1982年逝世。
——譯者
在他搬到我們這兒之前,我們這幢樓的名聲很壞。當然,還不能說它同我們這個住宅區的別的樓有多少實質性的區別,因為在任何一幢高層樓房裏,總有一些以尋釁著稱的凶狠的老太婆、慣於在下班之後“教訓”妻子的愛吃酷的丈夫、熱衷於在歡樂的人群中、在撕人心肺的錄音機的喧囂聲中舉杯狂飲的快活人。這一切,整個住宅區都是知道的,不過,鄰近樓裏的居民們還是一有機會就挖苦我們。街上的自動電話壞了,孩了們打起來了,大家總是說:“這又是七號樓幹的!”“明擺著是他們的事……”我們樓裏,一個人闖了禍,人家都跟著遭殃。有一陣子,我甚至打算把自己三間一套的房了換成兩間一套的,搬到索非亞的另一頭去住,況且,對於我一個單身漢來說,三間加廚房也略微嫌多。
我之所以成了單身漢,是因為妻子已棄我而去。她認為我在心理學教研室當助教的年頭太長了。也還有一些別的原因,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因為我的那位平步青雲的朋友伊凡諾夫。他是我們教研室裏的副教授,而且正穩步向教授銜邁進。我自己也知道這種解釋並非完全公道。很可能原因之一是我的孤僻、倔強的性格,它影響了我完成論文的答辯,象別人那樣,以較少的時間和精力越過這一重要的障礙。但是,我總是以我的論文必須具有科學價值而**,仍然繼續攻讀文獻,積累有關當代人既往開來的性格特點的資料。我不停地收集材料,可是工作卻進展不大。於是,我決定換一套房子,我需要新的地方、新的幸福……
可是,三個半月之前,我家來了一位借宿的大學生。這件事自然而然地影響了我寫作論文和掉換住房的計劃。
這位大學生名叫卡林·巴甫洛夫。他出生在一個州府,中等身材,碧藍的眼睛,有一頭濃密的頭發。他穿著一條磨得發了白的舊褲子,一件花襯衫露在外麵。這是一個當代的標準青年,這種人,大街上、電影院,咖啡館裏比比皆是。不太標準的隻是他的那一雙眼睛,它特別的晶亮,而且不眨不動。這雙眼睛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且使他那極為白暫的臉蛋顯得更加突出。他說起話來異常柔和而且好聽,全身顯得沉著而文靜。
“是樓裏的女管理員介紹我來找您的。”青年人對我說。他從我的表情看出了我並不想把房間租給他,便立即住口了。“請原諒,我知道是白白地打擾您了。再一次請您原諒。”
他轉身就要走。這種在當代令人難以置信的文雅使我深感驚訝。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個年輕人麵前是有所過失的。
“請等一等,”我阻止了他,“您在哪兒上學?”
我提出這個問題是為了爭取一些時間,因為在內心深處我還在猶豫不決。是確認我拒絕了他呢,還是允許他住到我這兒來?他是怎麼回答的,我也沒有聽清,好象說的是什麼控製論,不過這倒無關緊要。孤獨的生活早已使我感到百無聊賴,而這位卡林·巴甫洛夫也不象是會妨礙我完成論文的那種人。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向他提出了兩個條件:不要把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不要把姑娘帶到屋裏來。
“不帶姑娘來,這是什麼意思?”他問我。
我感到這是放肆,至少也是在嘲弄我,我已經準備回絕他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了他的眼睛。於是,我又猶豫起來。我為自己提出的這個不合情理的、粗魯的警告而感到內疚,便連忙向他解釋說,對於青年人來說,有個女朋友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感到,即使在這個時候,卡林也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的眼神裏有一種孩子般的、可說是幼稚型的表情。這種表情征服了我,也使我放心了。
我讓他看了看即將屬於他的那個房間,給了他外間的鑰匙。很快,他就把放在管理員那裏的箱子提了進來。至於房租,我們還沒有談。向他收多少錢,我毫無概念,而且對我來說也是無所謂的。不過,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問一問房租是多少,雖然看上去他絕非富家子弟。
我對這個青年人並沒有看錯。他十分規矩地遵守了我所提出的條件,以致於我甚至都沒有感到他的存在。青年人隻向我提了一個唯一的要求:請我允許他在房間裏再安上一個電源插座。看來,他正在準備迎接考試。所以幾乎從不出門,我沒有看到有誰來找過他,因此我想,他在城裏是無親無故。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同住在三樓的一位教授的女兒、我們宿舍的居委會主任說話,不禁大吃一驚。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隻聽到他對那位姑娘說:“不知道,我不了解。”姑娘嫣然一笑,以難以掩飾的多情的目光望著他。這是一位美麗、嚴肅的姑娘,我知道她在語文係學習,而且已經有了對象。晚上我問卡林,他是怎麼認識教授的女兒的。
“我並不認識她,”卡林回答說,“她站在門外,我問她在等誰,我們就說了幾句話。”
“這麼說,你是隨便問問的羅?她也沒有生氣?”
“為什麼要生氣呢?我隻不過問了問她在等誰嘛!”
他用那雙透明、晶亮的藍眼睛望著我,仿佛想弄清我為什麼要提出這個問題。這使我感到愕然。
“可是,這種好奇心是要不得的。”我對他說,我忽然想起,這個青年人絲毫也沒有關於道德的概念。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發現。
“您是想說,遇到不認識的人,我什麼也不能問嗎?”
“不,不是的,這取決於問題的性質和我們同被問人的熟識程度。”
“我不明白。”他這樣回答了我。
我感到有點惱火,但仍決定對他盤問到底,以便對他能有完整的概念。
“我要問您,”我說,“怎麼,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不,我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卡林平心靜氣地回答說,“不過,我再也不向陌生人提問題了,謝謝您指點了我。”
青年人回到自己房裏去了。
我又感到他純粹是在戲弄我。也許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在他這種歲數的人都是會這樣幹的。可是,從我的房客的言談和舉止中,又有某些東西可以完全否定這種假設,大概教授的女兒已經感到了這個“某些”,否則就很難理解她為什麼那麼溫柔地接受了他的盤問。
我的房客幹的另一件怪事也是屬於心理性的,但它對我的影響卻要大得多。這是在新學年開始的前夕,我散步回來,一進門,發現兩部電梯都關著,原來是停電了。站在電梯門口的人都很沮喪,有的人氣憤地嘟噥著,一位手坐提著沉重的網兜、住在七樓的婦女顯得尤為激動,她是擔心在丈夫回家之前趕不出午飯來。樓梯前麵的平台上,她的兩個兒子正在追逐嬉戲。卡林站得稍微靠後,認真地傾聽著那些應當說是毫無意義的談話,那雙碧藍的眼睛流露出他的好奇心。似乎他是第一次聽到人們這樣瘋狂地詛咒這一技術上的故障。我打了個招呼,就朝樓梯走去,準備自己上樓,這時,卡林也參加了大家的談話。
“我來幫您吧,”他對那位提網兜的婦女說,“我把您的孩子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