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斑駁,在林間跳躍的鴉雀被嚷雜的哀樂驚擾,片刻便沒了蹤跡。
剛過六點,天就如同潑了墨。分割成塊的稻田前,一幢矮舊房子外頭設了靈堂,棺材前兩根蠟燭飄悠著幾縷黑煙,好在清瘦的女人用手捂著,蠟燭才不至於熄滅。
秦鴦彎腰把黃紙送入火舌,周圍盡是一片低聲啜泣。
元旦這天死人,不是個好兆頭。
許子芩送黃紙時沒忍住低頭戳手機玩,被秦鴦往後腦勺拍了一巴掌,他隻好側過身去,回了條微信。
【費勁:新年死爹,少爺熬出頭要變老爺了】
【黃芩:滾】
【費勁:你放心,請了七天假,夠你披麻戴孝了】
許子芩剛要回消息,外頭鞭炮轟鳴。幾個戴白菊花的客人朝著黑白遺像鞠躬三叩首,他隻得耐著性子陪秦鴦回禮,由此以往送走幾批客人後,他才得了空打哈欠。
他爹嗝屁了,順帶著小少爺也要和他媽一起守喪,聽客人嚼舌頭說是自殺,原因他不感興趣,也沒多問。
跪久了起身連腳都哆嗦,他揉著膝蓋在人群裏穿梭。賓客個個西裝筆挺,鋥光瓦亮的皮鞋光可鑒物。往外圍走一圈,小路上的車最低檔次都是四個圈。
如此光景和附近的農田和矮腳屋都顯得格格不入。
這間農戶是他外公選的,聽風水先生勘測說這是停靈的風水寶地,能保秦家生意蒸蒸日上。
許子芩捂著小腹把破爛房子溜了一圈,這兒的廁所連著豬圈,他受不了脫下褲子和豬玀麵麵相覷,這會兒又找不著馬桶,心裏又煩又躁。
果然是什麼人死在什麼地,許商晚就是從農村出來的,死在這種鬼地方也算有始有終。
“隨便找個茅草地拉一拉得了,破地方窮講究個什麼勁?又沒人看你!”手機那頭他表哥王子芥嚷嚷了一嗓子,瓜子嗑得哢嚓響,旁邊還有人招呼他快出牌。
“一對皮蛋!”王子芥吼完,捂著手機壓低聲音,“拉完沒有。”
拉個屁!
早知道今兒中午就不吃那麼多烤紅薯了,肚子胃脹氣,後邊隔三差五地響,就是隻打雷不下雨,好不容易把肚子的存貨卸幹淨,一掏兜裏,空空如也。
大少爺在家裏被人伺候慣了,都沒想過上廁所要自己帶紙,一想到自己光著屁股在荒郊野嶺的四處亂竄,臉都綠了。
王子芥電話那頭樂嗬地出牌,秦子蘋出了對二,周圍慘叫連連。
許子芩養尊處優慣了,讓人拿廁紙的話實在說不出口。還是耐著性子等鬥完一局地主散場,他表哥先開的口:“許子芩?你說話啊?拉個屎怎麼那麼墨跡?平時考試交卷的時候你怎麼不磨蹭一會的?”
許子芩捂了捂腦子,把自己鬼使神差這檔子事和他們一說,不出所料那頭當趣事傳得沸沸揚揚,笑出鵝叫。
他實在忍無可忍:“王子芥,你才大我三天,我是看你爸比我媽大兩歲的份上叫你一聲表哥,能不能嘴上把個門?”
17歲的學生,自尊心看的比什麼都重要。
“幹嘛?”表哥送來紙,許子芩才穿好褲子。
他對這如同透視般的目光避而遠之,總覺得心懷不軌。
“你爸死了……你怎麼半點不傷心呢?姑姑哭得眼睛腫得跟金魚似的。”王子芥打開閃光燈又對他前後一陣打量。
哦。
那我應該哭天搶地嗎?
他瞥了王子芥一眼,不搭話。
要說他對死去的許商晚什麼感覺的話,用“無視”這個詞不為過。
因為外公的緣故,他小學上的市裏最好的私立,私立學校最不缺有錢有勢的,所以他外公家那點基業自然也就上不得台麵。他也是有一回心血來潮競選班長時,聽班主任私下裏和其他班老師聊起,才得知那男人的故事。
簡直就是現代社會的標杆“陳世美”,美稱“倒插門”!
早年拋妻棄子,娶了秦鴦,關鍵是秦鴦還就是個隻看皮囊追求轟轟烈烈愛情的傻公主,心甘情願地和他共度餘生,不久許子芩就從他媽肚子裏蹦了出來。
從小學開始,父慈子孝就徹底從小少爺麵前被驅逐,連最近一次叫爸這個稱謂是什麼時候,他都模糊不堪,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茅草地正對著用帳篷搭起來的靈堂,淩冽的寒風一掃,帳篷左搖右晃。許子芩心想:來一陣颶風把這靈堂卷沒了才好,這種爹,不要也罷。
表哥從兜裏掏出一顆黑糖話梅塞他嘴裏,他嘬了嘬,把糖果抵到右邊腮幫子。
酸酸甜甜的,心情大好。
兩人沿著河邊的草地走,過矮木橋時就聽見帳篷那邊熙熙攘攘地傳來聲響,那聲音都蓋過哀樂。許子芩和表哥對視一眼,心裏一驚。
難不成自己許的願靈驗了?
帳篷外圍了好幾層花圈。紙的、電動的、閃的彩光把黑白拚接的蓬布照得慎人。
許子芩小跑著繞開堵在門口的小電驢和摩的,剛撂簾子進去,突然一杯果汁“啪”一下潑在他腦門上。
他懵了,後進門的王子芥也懵了。
地處鄉下,但來吊唁的都是市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看此情景紛紛變臉,議論紛紛。
小少爺抹了臉上的果汁,視線清晰後,才看到帳篷內立著一老一少。老人約莫六七十歲,一隻眼蒙了陰翳,佝僂著半身,靠一根自製木仗站穩。身邊的少年麵露匪氣,大冬天穿了身單衣,袖子擼上去半截,破洞牛仔褲裏隱約可見小麥色的肌膚,眼刀一彎,凶狠地瞪著許子芩。
許子芩被這氣場嚇退了一步,說時遲那時快,那位少年突然大馬金刀朝著靈堂過去,一腳踹翻了地上的火盆子。
“哐啷”一聲,嚇得燒黃紙的表姐一哆嗦,顫巍巍沒入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