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維斯推開酒館髒汙的大門,霎時人世的喧嘩與曖昧的光影撲麵而來,帶起的熱風吹開他兜帽上凝結的冰雪,劣質酒精味與嘟嚕肉高湯的濃香糾纏著掠過鼻端,遊蛇似的爬過他蒼白的皮膚,最後沒進如修女般扣得嚴絲合縫的領口。
有一刹那,風雪的呼嘯幾乎掩蓋了一切,成為一道僵死的白線。
杜拉豆從陶盤裏乍然跳起,咚的一聲砸在黑褐的木桌,滾進一攤腥黃的酒水。所有人悄然放下了手裏泡沫橫飛的黃油啤酒,探求的目光在那突然出現的人影身上來回逡巡。
更多的目光則滴著口涎一樣停留在在他那扣著金紐扣的,絲綢包裹下的脆弱脖頸。
肥羊。
四下裏有人竊竊私語。
隻見那人輕巧合上門,衣袍翻飛間帶著克製的優雅,他全身籠罩在鑲金線的黑色長袍裏,僅露出一小截毫無血色的下巴,以及抿成直線的冷漠的嘴唇。
光影交錯間衣擺上有流光一閃而過。
風聲戛然而止,酒館裏突兀的沉寂下來——卻又像有密密麻麻的氣泡在攪動的黑水般的空氣裏寸寸鼓脹,隻等炸裂。
男人在門口駐足片刻,仿佛對整個酒館粘在他身上的視線毫無察覺,他應該是在等待著什麼,或是在傾聽著什麼。
他輕微側著頭,半晌用他那沒有起伏的僵硬聲線道:
“我知道了。”
人們便見他及地的厚重長袍間突然形成一個詭異的拱起。那小小的拱起努力蠕動幾下,終於從寬大袖口竄出一隻毛茸茸的腦袋來。
那是一隻貓。那貓如同他主人一般呈現單調而不安的純黑色。
帶黑貓的黑袍,這組合可不怎麼常見。
……
人聲又如氣泡般層層翻湧上來。空杯磕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泡沫在舌底撕裂灼燒,手指摸索著桌麵,從一攤攤酒水裏捏起泡發的杜拉豆,連著指皮一齊嘬進喉嚨。
亞爾維斯環視一周,不同於門外夜色裏盤踞的的寒冷,酒館內溫暖如南勒加斯托海岸的春天。四麵牆壁鑿有火焰的紋路,以深紅的顏料粗獷塗抹——當然也可能是獸血。擺滿棕色酒瓶的櫃台前掛著一幅亞麻掛畫,染成燙金的細線勾勒出燃燒的太陽。
光與火的信徒。亞爾維斯暗自思忖。
討人厭的味道。
黑貓從他懷裏掙脫,輕輕一跳攀上他的左肩,一黑一紅兩隻奇異的眼珠映出酒館四角躍動的燭火。它踩了踩腳底濕冷的布料,突然直愣愣瞪著某片虛無的空氣聳動鼻翼。
“喵!”
男人有一瞬間的停頓,似乎不解地朝黑貓歪了歪頭,他嘴唇微張,但最終隻是沉默地發出妥協。
“好吧。”他說。
於是闖入者在一片難言的氣氛裏從容行至前台,滿身的寒氣逐漸在火的眷顧中消弭。他從袍中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在台上輕輕一拂,留下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
那石頭在無數雙眼睛裏閃閃發亮。
“羊奶。兩索托。”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低聲輕呼。甚至有人手一抖摔了酒杯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嗆,兩腿一蹬試圖將身下的椅子挪得離男人越遠越好。
這聲音該怎樣形容呢?像是蛇信吞吐時將舌尖粘在了滾燙的鐵板上;又像是渴水的烏鴉整日號叫,垂死時終於將喉嚨給燒著了。
這真的是人能發出的聲音嗎?
他的喉嚨裏絕對盤著一條嘶嘶叫的毒蛇!
這穿黑袍又帶黑貓的家夥活該是個要被燒死的吃人腦髓的魔鬼!
噢!光明神在上!
酒館裏嘈雜喧鬧,酒杯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少有人再盯著這頭肥羊,人們謹慎壓抑自己的貪婪,對未知表現出了足夠的敬畏。
亞爾維斯倒是對身後的動靜無動於衷,在黑貓急切的喵喵聲催促裏,他又敲了敲櫃台:“加兩勺果蜜和六勺糖。”
隨後將手籠進袖子裏,姿態隨意。
酒館老板原本斜斜趴倚在櫃台,麵上擺著一盤杜拉豆,即使亞爾維斯推門進來也沒有掀起眼皮。
這時他從油光發亮的豆子間抬起頭來,樹根一樣糾結纏繞的紅色胡須上粘有細碎的殘渣。那雙深陷在紅發與紅胡子之間的深褐眼睛將男人從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咂咂嘴,用油膩的兩指捏起寶石,在指腹滾了一圈。
“巫師?你的貓不錯,賣嗎?”
沒有人回答他。
他聳聳肩,猛地轉頭朝簾子遮掩著的後廚扯開喉嚨:“羊奶!兩索托!”等了會依然無人應答,老板回頭瞄了眼罩著黑袍的客人,轉身掀開簾子鑽了進去。
屋內便驟然響起男人的粗吼:
“莉婭!你這該死的好吃懶做的臭蟲!我早該把你!……”
緊接著女人的尖叫撕破耳膜,夾雜著桌椅翻倒與重物著地的悶響。
亞爾維斯皺起眉,目光從那掛畫與酒櫃上一掃而過,黑貓倒還緊緊盯著那金色的太陽。
於是他摟起自己的貓,尋了個無人的角落坐下,黑貓順勢跳上桌,盤起尾巴舔舐前爪凍僵的絨毛。
光與火的信徒……
看來得弄得幹淨一點啊。
“真特娘的晦氣!卡特琳娜的瘋狗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伊安搓了把臉晃悠悠醒來,就聽見身旁那人暗自咒罵,他抬起腦袋,右臉因枕在小臂上而留下大片的紅印子,嘴角還留著些濕潤的液體。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口水,眼珠轉到那說話的男人身上不動了,半夢半醒間敏感地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卡特……琳娜?
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直白又太過迷茫,那人轉過頭麵無表情盯著伊安上下打量,突然咧嘴森然一笑:“嘿!小家夥!別看我了,看那兒,喏,就那兒,看到了嗎?那有隻大蠍子!”
伊安的眼神順著他示意的地方飄去,果然見角落裏孤零零坐著個不合群的男人。
那人背對著他,燭光閃爍間映出他黑袍上盤繞了整個背部的極不打眼的蠍子暗紋,蠍尾勾起糾纏著一段妖嬈蛇軀。如果不仔細看幾乎難以發現。
伊安皺了皺眉,直覺告訴他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忘掉了,但剛醒來漿糊一樣的腦子實在轉不過彎,他隻覺耳邊突然吹來一陣熱氣。“哈?”男人帶著濃重酒味的呼吸撲在他半邊臉頰:
“哈哈,知道他是誰嗎小東西?你就敢這樣盯著他。小心點哦,卡特琳娜那個瘋女人的小寵物最喜歡你這樣嫩的了!”
他掐了掐伊安的臉頰肉,輕佻地笑著環上伊安的肩膀半拉半摟想要將他帶起,卻被酒氣熏得頭暈的伊安皺著眉頭一手拍開——
“別碰我!”
“哦嘿!好吧好吧,”那人立時放開伊安雙手無辜舉起,他又不經意地瞟一眼黑袍男人,帶笑的眼裏滿是凝重的冷意。
很好,沒注意到這裏。
“乖乖呆在這兒,小家夥,最好再睡一覺,一覺睡到風暴結束去找你的同伴。”男人的聲音沉下來,伊安甩著頭躲開那想要揉自己腦袋的大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又惹來一聲低笑。
“記住,今晚別看任何人。”
說罷他拎起伊安的半杯啤酒一咕嚕喝完,在少年無法理喻的目光裏將杯子晃了晃靜等最後一滴酒液順著杯口落下,然後滿意地打了個酒嗝把空杯扣在桌上。
“謝謝款待,希望明天還能見著你。我是說……完整的,嗯……”他手指在伊安身上比劃兩下,臉上是吃了虱子一樣一言難盡的表情,“算了,祝你好運。”
接著長腿一跨從一眾歪七倒八的醉鬼間輕盈抽身離開。
毫無留戀,幹淨利落。
甚至有點像落荒而逃,仿佛身後追著一隻要吃人的惡鬼。
在酒館大門“哐當”合上的瞬間,伊安呆愣地捧著空酒杯,鬼使神差將臉湊了上去,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霎時回神。
等等,卡特琳娜?屍城瓦薩托的魔女,虹蛇卡特琳娜?
那這人是——
他猛地回頭睜大眼,死死盯著黑袍上妖異的蛇蠍。
那是!
伊安頓時感覺自己的心髒被某些不知名的恐懼狠狠攥住——在那些久遠的傳說裏,在孩童時期麵容模糊的母親的睡前故事裏,在遊吟詩人口中歌唱的數百年前輝煌的過去裏——那恐懼隻來源於舊時代的陰影。
巫師……一個黑巫師!
那是黑巫師毒蠍!
少年眼裏顯示出巨大的驚懼,他瞳孔時而瑟縮,緊接著卻被某種奇異的巨大的欣喜替代,難以抑製地笑出聲來。
嘿!太好了,一個黑巫師!
讚美光明!
阿琉在走出酒館老遠時才敢將緊繃的脊背放鬆下來,他靠在樹幹上從肺裏呼出一口悶氣,鼻間立馬凝上一層冰碴子。
他不耐煩地撕下臉上的假胡子回頭望,暴風雪讓酒館的燈火在遠處若隱若現,而裏麵安睡的人群還不知道一個怎樣的怪物在無聲無息間闖了進去。
“沒辦法啊。”他撓撓頭懊惱道,不知想到了什麼肩脊一陣抽疼,“我打不過他啊……”
巫師什麼的真的好難搞哦……
尤其是瓦薩托的這群黑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