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西子湖畔。
離梅子黃熟時節尚遠,陰雨便連綿了數日,眼看烏雲稍淡,雨絲漸疏,似有放晴之勢。
夜色朦朧,西子湖上氤氳迷蒙,別有一番旖旎繾綣的風情。
一座獨立於尋常民巷與生意店鋪之外的小小樓閣,落於西子湖畔不起眼的東南一隅。門口燈籠抵不過夜風濕冷,不時晃動幾下,閃著幽弱的光。
兩盞燈籠之間,正中高高懸掛一塊棕黑木匾,淡淡光澤若隱若現。周邊祥雲瑞獸,雕鏤繁複;中間刻“山海客棧”四字,筆鋒遒勁,入木三分,金粉描邊,鸞翔鳳翥。風中似有清清淺淺的香氣縈繞不散,隱於雨夜潮濕的泥腥味兒裏,仿佛隻是一縷恍惚的錯覺。
山海客棧三樓,室內幽微,燭光閃爍。
清和將視線從西子湖麵收回,自窗邊硬榻上下來,從外廳走至裏間螺鈿床前。燈座上的小巧剪刀泛著淡金光澤,她取下鏤花立方燈罩,從裏間到門口,床前到桌台,緩緩踱步,將燈架上燃著的燭芯一一剪過,神情姿態有一種說不出的從容散漫。身後輕紗簾帳輕輕垂落,隨風飄搖,雨絲落在支起的木窗上,簾帳卻未濕分毫。桌上茶盞從半個時辰前就冒著熱氣,此時餘溫未散,水色澄碧,清香嫋嫋。
樓下隱約有喧嘩聲傳來,清和揚手輕揮,支著窗子的撐竿落下,木窗應聲合上,她理了理月青衣衫,推門而出。
此時,一樓的大堂空空蕩蕩,隻剩臨窗的一桌還坐著一位年輕男子,靛藍錦衣白玉冠,腰係蟠龍青玉掛佩絲絛,深夜於客店窗邊獨飲,宛然一副公子哥兒做派,負氣離家,因深夜化不開濃愁,又無處可去,隻好於酒家買醉。隻是那雙比窗外夜色還要幽深幾分的眸子裏,卻不見絲毫輕浮氣,雙眸點墨,反倒添了些沉著穩重。
店中身穿深灰布衣的中年人走過去,俯身對那男子低聲說了些什麼,隻見男子微笑頷首,晃了晃酒壺,水聲悶響,示意所剩無多。窗扇吱呀作響,有風撩動男子如漆墨發,此刻分明是烏雲壓天蔽月,卻仿佛能在那笑意中窺見星辰漫天閃耀。
隻是世上最不乏的偏偏就是不解風情之人。
中年人得到回應便轉身,麵對此情此境,別說是欣賞讚許之色,就連眼神,也並未多分出半個於此停留,一本正經的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開始幫著一旁老伯收拾桌椅,清掃地麵。
老伯鬢發如銀,形容蒼老,卻精神矍鑠,神態慈祥,從麵上眉目間的皺紋到腳底硬朗生風的步伐都透著一股看破紅塵的平淡,笑嗬嗬以手勢招呼中年人將盛著汙水、搭著墩布的大木桶送到後院去。
櫃台前,青衫少年正對著剛進門的客人賠笑,眉目清秀,笑意盈盈:“這位客官,咱們今日打烊了。”
“並非打尖兒,一間上房。”來人摘下鬥笠,水珠自發梢滴落一滴一滴打在地上,衣擺和鞋子都已濕透,進來時留下一路帶水的腳印,衣衫單薄,步履匆匆,劍眉星目,脊背挺拔,縱然唇色微微發白,卻不露一絲倉皇狼狽之態。
“小店沒有上房……”
來人微微一愣,道:“那……”
“客官,實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樓上客滿了……”少年語含歉意,溫和謙恭,神色溫良,甫一撞入那清澈的雙瞳,就不禁使人想起春日原野上盎然而稚嫩的青草地,任誰都不忍再去責怪,“您看……”
來人麵露猶疑,眉宇間亦顯出不滿,雖是質問,開口卻仍帶著八分客氣:“我要上房便沒有上房,換其他房間今日便客滿了,店家可是誠心與我作對?”
“這……”少年麵上露出淡淡無奈之色,“本來是有上房的,不過現今已是我家掌櫃的臥房和她招待友人的客房了。”
“……”來人聞言沉默,少年神色誠懇,想來所言非虛,隻是據手下來報,那人的確住進了這家客棧,略一思忖,他誠摯地道:“在下心知此舉實屬叨擾,隻是今日天色已晚,行路艱難,一路所經大小客店均已客滿,趕路之人,風塵仆仆人困馬乏,還望店家行個方便,”他聲音渾厚,中氣十足,說著拿出一個錦袋,從中取出兩粒金珠子,“不計處所,但有個落腳之地即可。”
少年不看金子,隻對著來人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今日確實客滿,您出門左轉,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有一家客棧,那‘客來迎’定是有空房的。”歉意俞增,笑意未減,“況且像客人出手這般闊綽的,在錢塘縣不愁找不到比小店更為舒適的住處,何須如此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