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偏殿,看到池塘水麵漏下的淡金色日光,蘇幽姒才驟然發現天已經亮了,腦海裏卻還全是離開前楚映儀將符籙遞給他的樣子。

輕描淡寫的,不在意生死的,含著笑意的。

蘇幽姒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清楚,楚映儀大概是真的在求死。

可是,為什麼?

明明她身為魔主,富有四海,稟賦修為比之仙門公認的第一人元明歇,恐怕也不惶多讓,這天下沒有任何想要而不可得。

他不明白。

蘇幽姒額頭抵住關起的殿門,抬手放在胸口上,感受到裏麵急促的跳動,滿眼茫然。

這樣的遲疑終結在了除夕那日。

楚映儀不曾騙他,有了音咒牽引,神器奚衍的煉化很順利。隻是胸口處積壓的不安和惶惑越來越重,蘇幽姒在自己沒注意到時便已經減少了出宮。

偏殿裏的螢蟲得了濃鬱的魔氣和漏下的日月滋養,早早生了神智,雖沒化形,卻懂得去瞧宮裏的稀奇事了。

一日日的,吵鬧得不行。

這日尤甚。

從天未亮時便在蘇幽姒耳邊,不停上下飛舞徘徊,焦急地自言自語:“完了完了,公子回來了,魔主肯定要喜新厭舊,也不對,是重憐舊人了。”

就是它們這麼孤陋寡聞的小妖,都知道聞瀾院的存在有多麼用心。

那位公子在魔主心上的地位一定很特殊。

而它們殿內的這位主子,白瞎了這麼副好皮囊,卻始終對魔主不冷不熱的,還成日裏惦記著要誅殺她,能長久得寵才怪嘞。

蘇幽姒聞言時正在磨箭。

煉化幾大神器做成的箭矢,奇異的呈現通體半透明的浮冰質感,握在手裏除了微涼,感受不到任何的勢壓和鋒芒。

他該嗤笑的,楚映儀的後院如何,與他有什麼幹係?

但最後,蘇幽姒卻還是站到了聞瀾院外。

仰首映入眼的,是如傳聞中一般無二的美景,瓊玉堆雪似的寒梅開得肆意,從綠瓦高牆的鏤空小窗裏探出花枝,伴隨著斷續的悅耳琴聲,輕風一過便紛紛揚揚飄落。

楚映儀來時,清酒已經煨在了爐上,孚月撫完琴,淨了手,同她弈棋。

兩人間少有的沉默。

夤骨深淵沒有守歲的習俗,常年混沌不分晝夜,此處卻風和雪靜,製形精美的花燈和彩色的絲絛垂掛在曲廊亭宇的飛簷上。

十年來,有楚映儀的庇佑,孚月無處不可去,走遍了年幼被困於舊巷時想去的角落,看遍了想看的山河。卻總會在這一日回來同她守歲,栩栩如生地描繪那些良辰美景和有趣的小事。

但事到如今。

孚月想到白日裏看到的觸目消息,聯想到楚映儀對生死的疏懶,隻覺得心中說不出的……無力和疼痛。

孚月以為這些年來,自己隻是依附她,所以討好她而已。

可事實是,他現在還想要楚映儀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縱然隻是奢望,他也想試試。

夜不長。

當晨曦落下第一抹光,孚月飲完小爐上已經冷卻的剩酒,看著酒量不行伏睡在石桌上的楚映儀,輕聲道:“新年快樂。”隨後便走出了院落。

站了一夜,蘇幽姒長發肩頭都鋪了層薄薄的雪和落花,怎麼也沒想到從聞瀾院出來的人,會是孚月。

冷豔無雙的青年眉目儂長婉轉,一點淚痣墜在眼角,眸色點漆含著慍怒,二話不說就抽出了袖刀。

阿蘿的東西,寧願毀去,也不容被他人玷汙!

結果還沒碰到人,蘇幽姒手裏的刀就被孚月身上自動護主的神器伏鳴彈開。

孚月踩在院前石階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蘇幽姒,清冷柔雅的麵容上浮起毫不掩飾的嘲弄和殺意:“蠢、貨。”

“兩百年前,扶餘宗半步仙人元明歇渡劫失敗,神魂四散,一魄附於姑蘇城外藤蘿枝上,化形生出神識。”

“十一年前,藤蘿妖身死,元明歇歸位,新任魔主入主夤骨深淵。”

每說一句,孚月便靠近蘇幽姒一步,直到最後,兩人麵對麵,幾乎呼吸相聞。

孚月壓低嗓音,附到蘇幽姒耳邊,向來溫淡的嗓音嘶啞如閻鬼:“蘇幽姒,你當真就心盲眼瞎至此,認不出她是誰麼?”

“還是說,你就是想再次親手害死她?”

再次,親手,害死她?

蘇幽姒掌中袖刀落地。

酒醒的霎那,楚映儀頗有些不知何時何地,支頤扶著額首慢吞吞醒酒。

她酒量不算好,平常都是以茶代替,不料昨夜裏守歲孚月卻一反常態地提前備了酒,看樣子應該是知道了什麼。

畢竟蘇幽姒做的事她沒攔也沒隱瞞,自己還在裏麵添油加醋了不少。她一離開,深淵和仙門少不得要亂陣子,孚月會生氣也理所當然。

聞瀾院這會兒已現日暮,沒多久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遠處,巍峨冷硬的殿宇拓影和常年不變的陰暗混沌裏,點點螢燭布散其中,仿若沉浮在黑河中的片片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