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不知何故,進了四月就開始下雨,忽而一兩日的放晴也像是宴席上的小點心似的,還沒品出滋味兒,就叫撤走了。

天光未亮,隻有簷下的燈如昏睡的眼睛般,迷迷蒙蒙,光影裏的雨絲也煙霧似的飄忽不定。

寧熙將手裏的經書放回香案,扶著一旁的桌腿兒慢慢起身,活絡了一下酸麻的膝蓋,又給朱漆金字的牌位上過香,才轉身往門口來。

鋤藥拿過了傘,斜睇了一眼窗外,分外鬱卒,“奶奶今日當真還要去請安?怕是平白又受一場氣。”

寧熙眸色沉沉,還未開口,邊緣已經抽絲了的簾子忽而從外頭掀開,差點兒打到她臉上。

來人是寧熙婆母永寧侯夫人跟前的一等大丫鬟環翠,一頭撞見她們主仆,微愣之後便撇了撇嘴,“夫人那邊傳了話,今兒六爺要回來,大家都去上院兒等著,叫你不用去祥和苑請安了。”

她說完話並不等寧熙回應,掉轉腳跟就出去了,那模樣,倒不像是替侯夫人傳信的,反像是來下命令一般。

外麵院子裏熱鬧起來,兩個躲懶不肯早起的丫頭這會兒爭前恐後地跟環翠打招呼問安,熱絡的勁兒可比對她強多了。

這也是理所應當,巴結了環翠說不得哪日還有平步青雲的機會,在這院兒裏呆著,不過熬日子罷了。

寧熙對此倒不以為意,心裏仍舊想著待會兒上院的請安。

不過那頭都這麼說了,她不去更招事兒,吩咐小丫鬟不用收拾起居室之後,便扶著鋤藥的手出了門。

這會兒離天亮尚有一段時間,可侯府規矩向來大。上頭兩層婆婆,底下還有子侄,一大家子人,早晚請安的規矩錯不得。

是以這個時辰,沿路的燈早已被點上了。

且今日又是六爺得勝回朝的日子,整個永寧侯府盼了三年,就盼著這一日,一雪前恥,重回榮耀。

陳家的六爺——陳池。

三年以前,他並未如此揚名,不過一個公侯人家的少年公子,在這滿京城的權貴中,也並無甚特別。

可就是有這樣的際遇,誰讓遼東又亂了呢?誰讓那支龐大的軍隊隻認他陳家呢?又誰讓永寧侯的嫡出隻剩他一個了呢?

是以還未弱冠便披甲執銳,奔赴前線,那是為著家族的榮耀,更是為著他父兄的冤屈。

仗著天子的期盼,仗著大啟的別無選擇,那邊有了那樣的底氣。

在出征前夕,敢那樣傲慢,求旨賜婚,請求聖上將趙家長女賜婚給永寧侯府長公子。

可永寧侯府長公子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戰死沙場,所謂賜婚,不過是叫她來守望門寡罷了。

其實寧熙也知道,陳池的原意是叫趙大首輔的親閨女,她的親堂妹嫁過來的,哪知道,趙家在外頭竟然還有個二房的女兒,論起齒序,她確確實實是趙家的大姑娘。

因此她沒得享受首輔大人府上幾日的風光,就被塞進了這新婚的花轎。

這算是趙家擺了陳家一道,可又有什麼法子呢?到底她還姓趙,更何況那人第二日便往關外去了,於這上頭,也沒法再去深究。

從前寧熙還會想著,那眾人口中相傳的陳家六郎,如今的大將軍,知曉了自己是被塞過來的,可會有一絲愧疚?

而如今的她,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了,在這後院兒裏的三年,那些不切實際的想頭,越來越少。

用鋤藥的話來說,安心過好眼下的日子,比什麼都強。

今日寧熙來得不算早也不算晚,隻她一到,便叫人忍不住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雖說孝期已經滿了,可她仍舊一身素色,如雲的烏發中也隻簪了兩支珠花略作點綴。

今日於侯府來說可謂是大喜的日子,是以從上到下,人人嚴妝盛服,相對來說,寧熙的裝扮顯得過分清冷。

但這樣的打扮合所有人的意,在眾人眼裏,她就合該是這個樣子,那些豔麗的顏色,她是不配的。

讓人可惱的是,便是這樣淺淡的一身,也掩不住那出色的容貌,反倒因著這一身素,多了幾分淒清的高傲,也多了兩分楚楚的韻致。

“給老夫人請安,給母親請安。”

老夫人目光都未落在她身上,從鼻腔裏輕輕地“哼”了一聲,仍舊與坐在手下的永寧侯夫人說話。

倒是自己的親婆母,朝這邊不鹹不淡地點了下頭,算是應了。

這種冷遇,已成慣例。

寧熙也神色如常,行完禮之後,便安安靜靜地退至一旁,垂首縮在角落裏。

“平日裏也就罷了,怎麼今兒她也來了?大好的日子,不晦氣麼?”

說話的是二夫人,性子向來有些刻薄,眼風自寧熙身上一掃而過,微微側過身子轉向身旁的妯娌,說話的語氣裏是毫不遮掩的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