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過去,伏雪焰的姿勢都維持著原樣,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目不轉睛盯著牆上的投影。
好奇妙,山川、森林、湖泊、海洋……這整片大陸,幾乎都不是她曾見過的樣子。
那時候,山間綠樹成蔭,林裏生機勃勃,湖泊和海洋竟然是蔚藍的,清澈得仿佛最純粹的寶石,人們可以在這些地方找到那麼鮮活的生命,放進漂亮的盤子裏,然後,嗯,做成看起來就好吃的食物。
但兩百年後的今天,山和林是死地,絕不能隨便踏入,即使是類人,也必須警惕躲在暗影裏的變異生物;湖泊是黑的,充滿了放射性物質,死去的生物在裏麵腐爛衰敗,將水源汙染成劇毒的源泉;海洋則永遠灰蒙蒙一片,像影片中那樣乘著小船出海,絕不可能活著回來,巨型海怪隨時都會破浪而出。
伏雪焰觀看著過去,對比著現在,腦中傳承的記憶一段段模糊浮現,又一段段悄然隱沒。
在內心,她遠沒有表麵上那樣平靜。
忽然,肩膀一沉。
伏雪焰微怔,從翻騰的思緒中回神,往旁邊一瞄。
周立簡睡著了,原先是靠著沙發背,後來越睡越沉,人也慢慢向下滑、向下滑……落到了她的肩上。
他毫無所覺,眉頭緊皺,閉著眼卻仍不平靜,眼珠頻繁滾動,抱著雙臂身體微微蜷縮,從相接的部位,伏雪焰能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
呼出的氣體順空氣流動,灼熱地拂上她的皮膚,很燙,比人類正常該有的體溫更燙。
他現在是處於異常的狀態?
……對了,舊人類無法調節自身的體溫,他們是會生病的。
伏雪焰背脊到脖頸都僵直了,她撐直手臂,慢慢在沙發上橫移,想把周立簡從肩上推開,但又知道他狀態不對,潛意識不想弄醒他,動作很輕柔。
所以這一推,不止沒讓周立簡從她身邊離開,反而讓他滑得更低,墜到她腿上。
伏雪焰抬了抬手,本想徹底把他弄醒,可忽地一轉念,覺得這樣對她並沒有什麼實質危害,便又放下了手。
她不再動彈,任由周立簡睡著,視線重新放回牆上的投影。
可是這回,伏雪焰幾乎沒看進什麼內容,感受和思維,都被身前的人剝奪。
膝上傳來另一個人的存在感,一沉一緩的呼吸、一收一放的心跳。
伏雪焰不由自主隨著這節奏發散,眼前回閃過許多畫麵,全都是這幾天的記憶,有許多迷惑不解,更多的卻是新奇體驗。
周立簡……他知道很多東西,奇特的詞藻、過去的文化、甚至是各種食材的不同名稱,他說番茄和西紅柿是同一種植物,這和影片裏記錄的一樣,但伏雪焰對這些卻一無所知,她隻認識營養液和食品袋。
這個世界,她知道得太少,空白得太多。
生活是由永遠的戰鬥和短暫的休養組成的——伏雪焰原本以為,這是世界運行的準則。
但驟然有一天,發現在原本生活戰鬥的框架之外,還隱藏著另外一片完全不同的天地,有高山有湖泊,有人和自然緊密的聯係,他們有家庭、親友、複雜的社會關係,由此延伸出更加複雜的文化和曆史……影片裏展示出的,隻是那個世界的小小一頁,而就是這冰山一角,都讓伏雪焰聽得雲裏霧裏,辨不清意義。
伏雪焰不再一如既往地漠然了,她生出一點點的不痛快。
她垂下視線,盯著周立簡的臉。
現在的周立簡,雙臂抱在胸前,安靜中又顯出不寧,眉心的川壑沒有片刻鬆緩,牆幕的光照亮他半邊臉,另半邊側隱在陰影裏,顯得他眉骨更高,鼻梁更挺,輪廓深邃而立體,無形中氣質也變得嚴肅。
伏雪焰不禁想象,或許當他過去四肢健全的時候,在戰場上,在刀光劍影裏,就是這副模樣。
但每次他說了什麼難懂的詞彙,看她茫然無知的表情時,他都會微微揚起眉梢,嘴角噙著上挑的弧度,像是遇到了很開心的事,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神態。
……所以他其實是在嘲笑她,是嗎?
不高興,不甘心。
這種不甘心,和不想死一樣,沒有為什麼,隻是本能。
伏雪焰忽然想延展精神力,去窺探周立簡的大腦,看看他到底在想什麼,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東西,而那些又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但她又硬生生忍住,第一天見麵時,周立簡就說過,不喜歡類人的精神力窺探他的秘密。
於是她繼續端坐著,在光影的交錯中,呆呆盯著牆幕上變幻的畫麵。
……
……
這一覺睡得很難捱。
僅僅是呼吸,整個身體都牽連著疼痛,不止是傷口,連骨頭都是粉碎後又重新粘連起來的,像是被噬獸從頭到腳碾壓了一遍,沒有一處完好。
雪季——對周立簡而言,這個季節已變成了一個恐怖的具象,甫一降臨,就要將他吞進地獄。
其實他早已經醒了,卻完全不想睜開眼,眼皮太沉,身體太疼,感官和記憶完全混亂,恍惚間還以為躺在自己床上,這一覺,又度過了某個酩酊大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