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你的樣子(1 / 2)

一九九二年,一場大雨銜住春天的尾巴,稀稀拉拉下了半個月,終於泄去怒氣。田野裏,尺高的麥秧隻露出墨綠麥尖,在渾黃的雨水中飄搖。

王有紅手握著一把橙黃的野花,一手提起裙邊,搖晃著身子趟在積滿水的麥田裏。她低著頭專注看腳下,微微發黃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麵部。芝麻大的雨點打在她身上,徐徐洇開,像無色花開在了她的白裙上。她吃力地抬起腿,露出細細的腳脖和嫩白的腳丫,泡白了的後腳跟上沾著一坨沒有衝洗掉的黃泥。水花濺起,圓圓的漣漪蕩漾開,腳丫又慢慢沒進淹沒小腿的雨水中,麥秧搖著頭急忙躲開。

王有紅立定在一座新砌的墳前,墳上堆滿了黃色野花。她鬆開白裙,雙手攥住黃花。裙邊飄落,黃水向上洇透了她的白裙。

“阿茂,一路走好!”王有紅緩緩彎腰,無聲哭泣。她從腰前的裙兜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含在嘴裏,她擦著一根火柴笨拙點上。

王有紅急咳兩聲,點著煙,雙指緊貼嘴唇捏住煙身,撥開黃花,把煙倒插在泥濘的墳土上。青煙打著卷細細拔起,薄薄散去。

“這是你最喜歡抽的帶煙嘴的煙。”王有紅深鞠躬,久久未起身。

王有紅直起腰,輕輕撩起鬢前黃發,卡在耳後,露出半張可怖的臉。右臉像滾燙的漿糊澆在臉上,還未淌下就凝固住,坑窪不平。她被融化的麵部肌肉順著下巴與胸前鎖骨連在一起,以至於她總是低著頭。

陰沉的天細雨綿綿,輕語的耳風仿佛又響起那首童謠。細聲抽泣的姑娘,還有微微蕩漾在渾黃雨水中的麥秧,都在悼念新土下的亡魂。

故事還要倒回一九九〇年冬天。

冬月二十五,晴空萬裏,旭日暖人心。急怒了三日的北風,天一亮就殺了威風。日上三竿,天高雲淡,風吹在臉上卻像貼在冰塊上。

一條兩丈寬的省道,東西橫亙在一座村莊前。一排破舊的紅磚平房高矮不齊地緊靠路沿一字排開。路麵融去了積雪,露出青黃色的路麵,青的是瀝青,黃的是泥土。

公路中央躺著三根碗口粗細的丈長圓木,圓木順著大路方向圍住一堆黃橙橙的玉米棒,玉米棒上蒙著一張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上壓著十幾塊紅磚,這是怕北風吹走了塑料布。這時一輛通往縣城的淡黃色中巴車疾馳而過,一路長笛,車後揚起薄薄黃塵。

“二楞子,急著投胎去。”一個婦人對著車屁股咒罵一句,閉起眼睛,雙手不停在麵前左右扇風。

婦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短瘦臉,麵部很平,典型的東亞人的麵孔。婦人彎腰拿起塑料布上的紅磚,利索地仍到牆根的一堆低矮磚垛上。丟掉最後一塊紅磚,婦人扯下塑料布折疊在一起。說是折疊,不過是胡亂對折幾次,就仍在一旁。

婦人又彎下腰,推平墳狀的玉米堆,直到把玉米穗一個一個攤平,看見還有摞在一起的玉米穗,小心走過去,用腳踢散用力踩平。玉米穗終於毫無規則地鋪滿了被圍起來的路麵,婦人氣喘籲籲地用袖子抹了抹額頭,可她的額頭沒有丁點汗。

婦人撿起塑料布走進屋去,而後聽到屋裏傳出隱約爭吵聲。片刻,婦人又走出屋子,一屁股坐到牆根磚垛上。她的臉色不是很好看,黃瘦臉上泛起紅色。顯然氣得不輕,看樣子是敗下了陣。

婦人坐在磚垛上,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大公雞打草垛,睡在腳頭上真暖和,大公雞喔喔喔,不會下蛋隻占窩”一聲粗憨的童謠遠遠蕩來。

婦人循聲望去,東邊不遠的公路上,一走一跳走來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婦人盯著男孩一走一跳走近,聽著他唱從未聽過的童謠,竟有些恍惚。

婦人打量走來的男孩,大約十三四歲,頭發已經長到遮住耳朵,劉海快要漫到眉毛,油光鋥亮,漆黑如墨。走近前,見他一對稀黃眉毛,兩眉間距很寬,足以放下三指;他的黑眼球很大,明澈幹淨,眼白被擠到角落隱約可見,雙眼呈快要掰直的‘八’字形;鼻子筆直挺拔,像一座山隆起在麵部。又見他口闊唇薄,露出細窄黃牙。憨憨一笑,聲如破鼓輕敲。一身棉衣破爛不堪,有些地方已經露出棉絮,而且與他的身量極不相符,一看就是大人的舊衣服,棉衣越過屁股到他的大腿中部。棉衣像水桶套在一根棍子上,他一走一跳,棉衣前後晃蕩。大冬天穿得還是單鞋,鞋麵上全是泥濘。一隻褲腿斷了一截,露出紅腫的腳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