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泰六年。
平南王世子在大鄴朝南麵三十六城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
老王爺在戰場上受了傷,躺在床上陷入昏迷,成了半個活死人。
幼帝下旨,令世子裴越承襲王位,執掌兵符,統率八十萬兵馬。
嚴酷黑暗的寒冬過去,新晉平南王即將班師回朝,京都人心惶惶的日子終於再次安定下來。
京都,四月春深。
偌大都城,淫雨霏霏,連月不開。
禮部侍郎雲家後院,朦朧雨霧中,雪白的梨花落了一地,冷風細細的吹著,枝葉微顫,將凝在葉上的露水滴答滴答的抖落在青石板路上。
今日好不容易放晴,雲間透出幾縷陽光,照得人身上一片暖意融融。
雲皎皎卻隻覺得心冷身冷,披著綠萼梅折枝刺繡的白紗鬥篷,一張欺霜賽雪的小臉隱匿在鬥篷裏,堪堪從母親韓氏住的麗華軒出來。
她秀眉緊皺,轉了好幾個回廊,才回到自己較為偏僻的絳芸軒。
昨夜吳媽媽突然病重,她急得一夜沒睡。
可京都雲府府院宅深,不比她當年在鄉下莊子裏寄養時自由。
大半夜的,無論她怎麼向母親求情,母親也不肯讓她出府去探望重病的乳母。
母親韓氏隻語重心長道,“皎皎,母親知道你與你那乳母自小住在一處,感情深厚,可你要記住,你現在不是生活在鄉下莊子裏的野丫頭,你是雲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二小姐,哪有名門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三天兩頭便帶著丫鬟在外拋頭露麵的?何況你乳母膝下還有個比你長一歲的兒子,如今你也快雙十,就要成親的年紀了,總該同那些外男避避嫌。”
這些話,自她從鄉下被接回京都,日日聽出生侯府的母親耳提麵令,早已聽出了繭子。
往昔,她對這位狠心將她送到鄉下寄養的親娘還有幾分耐性,可如今撫養她長大的乳母吳氏病重在即,她哪還有心情聽她掰扯這些有的沒的?
“如果娘真為我好,又怎會忍心把年幼的我扔到鄉下?”雲皎皎這些年住在鄉下,心裏怎能沒有怨氣,眼圈兒一紅,疏冷的看她一眼,嗬笑道,“是吳媽媽手把手教我吃飯教我穿衣,也是吳媽媽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做人,她雖不是我親生的娘,卻比我親娘還對我好!”
韓氏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也動了氣,“大逆不道!你這是在怨我這個做娘的?”
雲皎皎努力克製住淚水,跪在韓氏麵前,一字一句的拔高聲量,“難道娘覺得,我不該怨嗎?”
她不過是雲家一個毫不起眼的庶女,哥哥能長在母親膝下,受盡母親的寵愛。
唯有她,一出生不久就因八字克父克母克家人被送到鄉下,孤苦伶仃的同乳母吳氏一家相依為命。
日子過得最艱難的時候,她還出去偷挖了好幾個別人種的地薯,被人抓住,差點兒沒打斷雙腿。
堂堂雲家小姐,誰能想到,那幾年過得連豬狗都不如?
韓氏胸口起伏了半晌,緊緊盯著跪在地上生得清麗絕俗的女兒,好半天沒說話。
過了許久,才背過身,眼眶酸澀道,“不管怎麼樣,今晚你不許出去,前方戰事剛剛平定,你與鎮國大將軍府少將軍的婚事也近了,這時候更不能有什麼差錯,讓榮華閣的大夫人那邊抓住了把柄。這樁婚事是你姨母親自為你牽線搭橋的,少將軍一表人才,性子又極好,你本是個庶女,能嫁過去做將軍府的正室嫡夫人,是你的造化。”
雲皎皎想起自己當年被接回京都的時候,內心無聲冷笑。
她這樣命格不好的人,本該在鄉下自生自滅。
得虧她有個出生侯府的母親,又有個嫁入鎮國將軍府的姨母,這才攤上了這門求都求不來的,讓榮華閣大夫人眼紅得摔了一地碗的好親事。
別人都說,若不是當年與鎮國將軍府議親,她這樣的低賤的身份,根本沒機會回到京都,更沒有機會給人做正妻。
可沒人知道,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虛名。
她寧願一輩子住在鄉下,哪怕是嫁給一個沒權沒勢的農戶為妻,也好過在這京都看人臉色過日子。
韓氏見她倔強的跪著默默落淚,讓房內幾個丫鬟婆子把她扶起來,“你什麼也別說了,我不會答應。”
雲皎皎就這樣被母親軟禁在麗華軒,一晚上沒能踏出門口。
直到漫長的黑暗過去,晨曦微露,韓氏才肯讓她出來。
她身體本就柔弱,剛從母親院子裏回來,疲累的靠在枕上闔了一會兒眼,便聽門外響起一陣細碎急切的腳步聲。
一個身穿褐色短襖的丫鬟帶著一身晨露,匆忙推開門跑進來,欣喜道,“姑娘,我娘用了藥,現下睡著了,大夫說隻要能平安度過今晚,我娘的病情就能穩住了,哥哥現在正照看著娘呢,姑娘可別因為擔心,累壞了自己的身子。”
雲皎皎望著同心臉上的喜色,深吸一口氣,一顆心穩穩當當的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