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之夜,雨後悶濕的空氣鬱積在這無風的城中。
上海公共租界膠州路上的一條弄堂裏,納涼的人早已散了,唯有道旁髒汙的燈罩下成群的蚊蟲照舊飛得熱鬧。
“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弄堂口傳來小販的叫賣聲,聲音聽上去像是個十六七歲年紀的小姑娘。
弄堂裏,38號的前樓,窗後的竹簾卷了起來,房裏一盞台燈的光影映出一個青年的身形。
陳斯珩憑窗探出頭來,朝著弄堂口叫了一聲,“小姑娘,一碗赤豆湯。”
站在弄堂口的小姑娘像是沒有聽見,並未理會他,照舊是如方才那般叫賣著。
陳斯珩又將一隻係了棉繩的籃子伸出窗外,伴著籃子裏一隻鋁製食盒晃出的聲響又喊了一句,“牆門沒鎖,一碗桂花赤豆湯。”
賣粥的小姑娘依舊沒有回應,這讓陳斯珩不免有些生氣。畢竟,這條弄堂的門牌是從裏向外排的,38號離弄堂口隻隔著兩幢房子,他前後喊了兩回,不要說是個小姑娘,就是個耳目昏花的老爺叔也該是能聽見。
陳斯珩悻悻地拿著鈔票,穿著一身睡衣便出了門,一路走去弄堂口,站在粥攤前,沒好氣的說道:“你這小姑娘是怎麼做生意的,我在樓上叫你也不理睬我。”
小姑娘鞠了個躬,“對不起,我的耳朵不大靈光。”
陳斯珩聽她這一說,便也沒再計較,隻將手裏的鈔票遞了過去,沒好氣的一聲,“一碗赤豆粥。”
小姑娘從扁擔一頭的竹簍中取出一隻幹淨的碗,又從另一頭的粥桶盛了一碗桂花赤豆湯,一隻調羹斜在瓷碗的邊沿,遞去陳斯珩的手裏。
陳斯珩站在粥攤前,托著碗,捏著調羹輕輕地攪勻,不緊不慢的吃了起來。
過了不多時,馬路北頭又走來一個中年男人,一襲深灰的長衫,蓋過耳尖的頭發從中分出兩道拱形,戴著一副黃色賽璐璐框的眼鏡,眼鏡的鼻托上纏了幾圈白色泛灰的膠布。
中年男人在道旁的樹下匆忙的走著,近時,見著粥攤前的陳斯珩,腳步稍一遲緩,但即刻便又若無其事的走近前來。
小姑娘望著中年男人走來的方向,叫賣了一聲,“白糖蓮心粥,桂花赤豆湯,先生,吃一碗嗎?”
中年男人放慢了腳步,拿出一塊手絹,一隻手抬起眼鏡,擦了擦臉上滲出的汗,問道:“你這兩個粥有什麼講法嗎?”
小姑娘一麵拿出一隻碗來,一麵說道:“赤豆粥吃了好去濕氣,蓮心粥吃了解暑氣的。”
“那就一碗蓮心粥。”中年男人將手絹疊成整齊的四方形,一隻手提起長衫,將手絹放進長褲左邊的口袋裏。
接著,他又望向一旁的陳斯珩,微一點頭,笑了笑,算是陌生人之間的一點禮數。
陳斯珩回以一笑,也沒有說話,照舊不緊不慢地吃著碗裏的赤豆湯。
小姑娘這邊盛了粥,遞過來的時候,中年男人也將準備好的鈔票遞了過去。她接過鈔票,側身避著卷起一側的衣角,從縫在褲腰上的布袋裏取出找零的錢,背對著兩人儼然是又仔細的數了一陣,將零鈔對折了一道,雙手遞去給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接過錢,也未去細數,便緊捏著塞進了口袋。
過了不多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叫賣聲,“西瓜、黑籽紅釀西瓜,老虎皮西瓜……”聲音聽著隻覺是喊的人異常的賣力。
陳斯珩隱隱聽著那叫賣聲,隻覺有些奇怪。往常,賣西瓜的小販通常是白日裏挑著擔子在一條條弄堂叫賣的。此刻已是這般晚了,又是在一條幾乎沒有行人的馬路上,這般聲嘶力竭的賣西瓜倒是頭一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