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
第一章
壹
這年大寒過後第二個悠閑寧靜的清晨,人和土地都在沉睡,昨天夜裏的一場凍雨落得踏實,直到天光微現,雨勢才有所減弱進而消止。晶亮的冰把遠處楠雲山、山上的每一棵樹、樹上的每一根枝椏都給包裹了。芻淩河流淌的生命似乎停滯了,卻依然有細微的咕咕聲艱難地穿透冰層傳上河岸。此時偌大的青河平原仿佛披上了一層冰紗,朦朧中或可見幾分靜美與安詳。平原上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都掛著一串串長而尖的冰溜子,最終因吃不住力氣而呼呼地往下墜,在地上碎成一朵朵瑩白絢爛的花兒。
從楠雲山西行二裏多路便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古老村落——大灣潭,顧名思義,芻陵河在此猛地偏轉了頭向,它呈鐮刀狀從大灣潭前蜿蜒而過,像一條飄著的銀色絲帶般婀娜多姿。那麼古老則是源於她村口那座建於明代的涼亭,亭子已然經了數百年風雨,瓦楞間和牆壁上都爬滿了枯草與不知名的藤蔓,更有無數顆新舊不一的牙齒經年累月與黑瓦灰黃成一片。這裏邊倒有個說法,傳言古些時候曾有位衣裳襤褸的癩頭和尚雲遊至此,他先是去了大灣潭對麵的仙子腳那邊討水喝,仙子腳的人見和尚麵目可憎且頭上還圍了一圈綠腦殼的蒼蠅就咧開嘴巴吐起了口水,更有好事者唆使一群光腚小孩唱起了謠:
“討口子,沒卵子,拐不來婆媳子,生不出崽孩子……”
“路邊癩子竹碗響,糞坑蒼蠅你大王……”。和尚聽了也不怒不惱,兩手一甩朝大灣潭去了。大灣潭的人卻絲毫不嫌棄他,不僅熱忱的舀來一碗剛從井裏打的涼水,還客氣地送上了一頂半成新的寬沿竹篾草帽,那癩頭和尚也並沒有因此在臉上顯露出任何欣喜,照例兩手一甩往官路上去了。
按說這等小事誰也不會放在上心,可事情卻遠未完結,自癩頭和尚走後,但凡是仙子腳生落下來的細孩子成人後一口牙必長得參差交錯;而大灣潭的情形卻恰巧相反,不知是哪個首創了把自家娃兒換下的牙丟到涼亭裏,引得眾人紛紛效仿,日後孩子們的牙意外地長得愈發白齊而堅實,一顆顆似上等工匠精心雕琢打磨過般溫潤如玉,光可鑒人。在清水鎮大大小小幾十個村落中唯獨大灣潭人的牙像城裏人的一樣白淨,乍一看,大灣潭人的牙還比城裏人的來得自然潔爽。如此便有外村人和城裏人攜了自家娃兒興致勃勃地跑來涼亭裏投牙,可終不見成效,他們的牙齒照例雜亂無章地生長,毫無美感可言。下次路過大灣潭時便不忘朝亭子裏啐上一口,常會惹了村裏的老頭老太們一顛一顛抱了竹掃帚前來咒罵。涼亭柱上分明雕刻著一副五字聯:
好口吃天下
善行立乾坤
橫批是萬千氣象。此聯字字規整,筆筆遒勁,有顏氏之風,又得柳體之妙,崇拜者有,臨摹者亦有。再說大灣潭人的毛筆功力也很了得,在路上隨意喊住個放牛老太,她放繩捉筆竟全不外行,從她手上滑下來的字自是十分漂亮的,隻是要問她寫的是什麼,她卻渾然不知。
當一隻老黑貓悄無聲息地從涼亭的橫梁上一躍而下的時候,人們先是耳朵醒轉了過來,接著才是思想。淒厲、逼仄的警笛聲愈來愈近,它頑強地撕破清晨的靜謐,仿佛就在人的耳邊炸響。人們連天的哈欠和慵懶被鎖在溫熱的棉筒子裏,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疑問和驚恐。要知道,距離上次警笛聲呼嘯著進村已過了整整三個年頭了。
大家清楚地記得那次是因為上頭村子的許二柱要錘死自己的老母親。劉老太花甲年紀患了癡呆症,某日忽然變得十分怕電,成天神思恍惚地嘟囔道自己就要死了,就要被電結果了性命。於是她拿臉盆盛了稀牛屎封住了家裏所有的電插線孔,又晃悠悠地舉著打板栗用的竹篙把白熾燈挨個敲碎,許二柱好歹忍下了,想自己出工早、下工晚,不用電也沒什麼大妨礙。一天,他給兒子新買了涼鞋,底部安了七彩燈,走起路來一閃一閃的很是刺眼,劉老太捶胸頓足的罵她孫子成精了,奉了誰誰的令要來害她。劉老太手舞足蹈著生硬搶下了孫子的鞋,毅然按到切豬草的鍘刀裏麵絞碎,藏汙納垢的手指甲在孫兒細嫩的腿上留下了一條條鮮紅的抓痕。
傍晚時分,許二柱從外頭做工回來,聽到兒子扶著門柱子哇哇大哭,他耐著性子問清原由,一邊又往手上吐了唾沫去擦兒子的傷口。兒子邊哭邊用手指著奶奶,許二柱的火暴脾氣哪裏壓製得住,近些日子積下的怒氣都發將出來。他抽下皮帶上掛的鐵錘就朝自己老母親扔了過去,不偏不倚砸中了劉老太高高的鎖骨,老人一趔趄,順勢往後一倒,腦殼就磕在了轉角櫃上,烏黑黏稠的鮮血慢吞吞染紅了半個衣領。
劉老太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大喘一口氣就捂住傷口跑了出去,嘴裏不住地喊道,許二柱要殺人啦!許二柱要殺人啦!顫抖尖銳地聲音讓人聽了內心裏寒顫不已。許二柱更是氣惱,操起錘子就追了上來,幾個聞訊而來的老頭死死地把他拖住了,幾個老婆子也紛紛過來勸道,老母親打不得,打不得唷,你這要遭報應的哇……
不知是哪個跑到村口古紹德的小賣部打電話報了警,過了幾盞茶的功夫,許二柱便被亮晃晃的手銬銬著裝進了車裏。事後村裏的赤腳大夫梁濟生喊來村裏的剃匠麻子老餘給劉老太刮了個利索的光頭,他則往劉老太的前後兩個傷口上都敷了止血化瘀的草藥,不僅未取分文,間日還去替劉老太換藥。這讓村裏人不得不讚歎他的善行義舉。可僅二月之隔慘劇還是發生了。劉老太的傷口都已基本愈合,誰知她的瘋勁倒勝過以往,於某日架了木梯去剪自家屋裏花花綠綠的電線,觸電墜地身亡,而那時她兒子許二柱因故意傷害罪還在監獄裏服刑,刑期一年零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