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西側的牆根栽了一株桃花,外邊是通往文淵閣的一條近道,隻因冷宮淒清,常被視為不詳之地,平日裏少有人往。
賀蘭奚睜開眼時,就站在這處牆腳,日光穿林拂葉斑駁地打在身上,在牆上照射出一道深灰的影子。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溫熱的臉,那影子便也跟著動作起來。
日暮西山,約莫剛進酉時,還有三個時辰便是他的死期了。
失足落水,溺斃而亡。
沒有人想大動幹戈,一句往者已矣,事情就這麼了了。
活著的人對死去的人總是格外寬容些,轉眼間便能忘了那些曾經耿耿於懷的過錯,憶起諸多好處來。
永明帝感慨萬千,心中湧起一絲微不足道的父子之情,特地下旨叫謝沂親自去一趟,好給他收斂屍體,依禮下葬。
這便是賀蘭奚記憶裏,他與謝沂的第一次見麵。
泡過水的屍體不太雅觀,睜著雙目,煞是瘮人。
最開始發現不對撈屍上來的小黃門在一旁抹淚,說七皇子這是死不瞑目。
剛說完,身上不染纖塵的謝大人便撩開衣擺,俯身替死不瞑目的七皇子合上了眼。
早春的風有些微涼,他起身接過侍從遞上來的帕子擦手,不知怎的忽然開始劇烈咳嗽。
小黃門一陣心驚,其餘人卻好像司空見慣,有條不紊地將賀蘭奚的屍身蓋上白練抬了出去。
“叫什麼名字?”謝沂握拳掩麵,臉色微微發白。
小黃門匆匆一瞥,惶恐低下頭去:“回大人,奴婢方元。”
“明日起,去文淵閣奉茶吧。”
謝沂隨口給他安排了一個比在冷宮灑掃不知好多少的差事,隨後轉身離去,隻留下一個背影。
“誒,等等我啊!”
賀蘭奚見他帶走了自己的屍身,不甚熟練地試著讓自己飄起來,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沒想到這一跟,從此再沒能離開謝沂身邊超過十丈遠。
十幾年間,他看著謝沂一點點架空他父皇的權力,將他幾位皇兄或斬首,或流放,最後扶持了一個年僅六歲的傀儡皇帝,名為首輔,實則攝政。
本以為要在謝沂身邊做鬼待到天荒地老,卻不知為何,他忽然回到了自己被淹死的這一天。
前世這個時候他正準備做什麼來著?
好在他記性一向不錯,很快便想起,自己是來折桃花回去泡酒喝的。
這壇酒是上個月元宵夜宴從廣和殿送來的。
永明帝身邊的大太監張槐寧親自上門,客客氣氣將東西呈到賀蘭奚麵前。
底下的人見風使舵,一改往日眼瞎腿瘸的懶散作風,戰戰兢兢地恭敬了好些日子。
重活一次,賀蘭奚對上回沒能喝成的桃花酒仍舊十分惦念,當即卷起袖袍,手腳並用爬上了牆頭。
他敢這樣放肆,無非仗著此處無人問津。
偏偏今日,有人走了這條路。
來人尚未走近,隻能看見一襲朱紫色官袍,最次也是三品以上的官員。
賀蘭奚正猶豫要不要下去避一避,突然吹來一陣怪風,卷起樹上花瓣,一時迷了他的眼。
再睜眼時,那人便近了。
是謝沂。
見到這張日日看年年看,一直看了十幾年的臉,賀蘭奚說不清是驚訝更多,還是如釋重負的感覺更多些。
非要形容的話,大約是故友重逢,對麵不相識吧。
賀蘭奚兀自出神,全然不曾注意謝沂已走到了跟前。
宮牆上的少年手裏捧著幾枝桃花,背後花團錦簇,他端坐其間,像隻從樹上跳出來的桃花妖。
謝沂不自覺笑起來,想著該不該提醒他拂去落了滿身的春意,卻見那少年轉著狡黠的雙眼,朝他懷裏丟了枝桃花。
“煩勞大人替我撿一撿。”
他分明是故意,卻偏要裝作失手,手法生疏且拙劣。
好脾氣的首輔大人彎下金尊玉貴的腰,撿起花枝往前走了走。
“殿下……”
“你怎知我是殿下?”
桃花妖乘著風跌入他懷中,打斷了他即將要說的話。
這可真是……
謝沂又一次被突如其來人為製造的意外打了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