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飛機上有駕駛員, 有組織的監控設備,如果隨便交流,很有可能會出事。所以新海空帶著黑澤陣坐進直升飛機之後, 便沒有再交流。在巨大的噪音中, 他們兩個人雙雙保持沉默, 默契地閉上眼睛假裝自己睡著了。

所幸飛機的航程並不長, 新海空才剛剛闔上眼睛小憩了一段時間,就抵達了目的地。

他們停在了一個巨大的廣場前麵, 周圍還有數架載著人的直升飛機。劫後餘生的小孩子們站得東倒西歪,大部分甚至直接被擔架抬著離開了現場。

“新海!快點過來!”

新海空才剛剛下飛機, 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人揪著胳膊往人群外麵拉。

他皺著眉,抬眼打量了一下拉著他的人。

那是一個五十出頭的老婦人, 半黑半白的頭發絲交纏在一起, 顯得有些疲累。她的身上穿著少見的、女仆式樣的衣服, 枯樹枝一般的粗手緊緊拽著新海空的胳膊。

這是誰?

“考核官大人要見你。”

老婦人一邊抓著新海空的手, 一邊行色匆匆地往不遠處的教堂裏走。

“你待會服個軟就好了,沒必要和人對著幹。你能逃過一次考核,總不可能之後次次都這麼幸運?這種考核死亡率有多高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既然能夠在組織的培養下臥底進入政界, 又何必要跟著那群孤兒院的孩子一起搶殺手的名額呢?”

哦吼,信息量好大。

新海空小跑著才勉強跟上了這個老婦人的步伐,他頂著一張稚嫩的小臉, 若有所思地問道:“服軟了之後, 我就能過得很好嗎?”

“……”老婦人頓了一下,不以為意地開口:“至少比去訓練所要好得多。你自己這一次又不是沒試過,還沒有打消那個念頭嗎?何必呢。”

新海空抿著嘴,迅速開始梳理線索。

首先, 這個女仆對他的身世背景和目前處境非常了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來源。

其次,按照女仆話裏的意思,他和琴酒似乎已經走上兩條不一樣的道路。琴酒在訓練所裏經過無數次考核來爭取活命的機會,而他則會接受組織的教育、以臥底的方式進入政界。

再次,十年之後他和琴酒是一起從訓練所裏出來的搭檔,這說明他並沒有按照原定的道路往前走,而是選擇進入無比凶險的訓練所。

那麼問題來了,同樣是六歲的孩子,為什麼琴酒必須要在訓練所裏謀出路,他卻可以接受以臥底為目標的培養?他和琴酒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差別?

而他又是為什麼放棄了看起來要容易很多的臥底之路,選擇進入訓練所?

他和琴酒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智力水平,應該都相差無幾,唯一的區別隻有可能出現在……身世。琴酒是“孤兒院”的孩子,在沒有表現出足夠的能力之前,並不足以引起組織的重視。而他現在之所以會被寄予厚望,反向說明他的父親或者是母親,可能很不一般。

在結合組織給他規劃的道路,不難猜出,他的父母應該是被組織派進政商界的臥底,並且坐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那麼跟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仆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們家的仆人。這樣一來,就全部都能串連上了。原來他不是孤兒嗎?

新海空僵了一瞬,又被拉著往前踉蹌了一下。

他想要開口詢問更細節的信息,但一時半會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不是孤兒,他有父母。這個消息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但他的父母又是誰呢?為什麼在回到這個時間線之前的那些日子裏,他從來沒有注意到父母的存在?如果他的父母是高層,那為什麼在其他千千萬萬個平行時空當中,十六歲的他還是會被送進實驗室、死在實驗台上?

他的父母,沒能夠救下他嗎?

“總而言之,你待會見到考核官大人之後,一定要好好說話,不要得罪他,也不要再鬧脾氣了。”老婦人拍了拍新海空的肩膀,語氣認真地叮囑著。

說完之後,她就把新海空推進了那扇半掩著房門的房間。

·

昏暗的房間裏擺著一張巨大的紅木桌子,桌角的老式台燈燈罩上積滿了灰塵,光線很是黯淡。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坐在裏麵,鼻子上架著一副銀色邊框的眼睛,深灰色的眼睛透過鏡片冷冷地打量著站在門口的新海空。從熟悉的五官,不難認出這就是十年後的那個考核官,沒想到這個家夥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開始擔任這個職位了。

中年男人把手上的鋼筆放在一邊,麵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你想清楚了嗎?還要去訓練所嗎?”

現在的劇情已經進展到,他堅持要去訓練所的地步了嗎?

為了後續的閉環能夠順利展開,他肯定還是要進訓練所的。

“……要去。”

站在門口的小男孩用力地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不太符合年齡的深沉。

這裏其實存在著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係統之前說過,其他世界的新海空同樣因為那起實驗死亡,這就說明,其他世界的新海空也同樣進入了訓練所。

那麼,其他世界當中六歲的他到底為什麼要進訓練所?無數次嚐試著改變之後,都沒有試試看另一條道路嗎?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按照你父母鋪好的路往前走。不過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僅僅因為一時賭氣就要進訓練所……”

中年男人提了提右邊的嘴角,歪著嘴嗤笑了一聲。

而且他的父母到底在哪裏?為什麼一直都沒有音訊?

六歲的“他”,到底在賭什麼氣?

“既然如此,你現在就可以回去收拾一下,準備搬去訓練所了。接你的人會在晚上八點之前到達。”

中年男人抬手指了指門的方向,示意新海空出去。

快速地過完“進入訓練所”這一劇情點之後,滿腹疑問的新海空也急於去找那個女仆問清楚。他毫不在意地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和守在門口的走廊上、非常謹慎不敢偷聽的女仆撞了個正著。

“怎麼樣?你道歉了嗎?考核官大人讓你回來了嗎?”

年老的女仆半彎著要,有些渾濁的琥珀色眼睛擔憂地注視著她麵前的新海空。

“沒有。他讓我回去收拾行李,晚上就搬走。”

“怎麼會!我去找——”

老婦人的眼睛裏一瞬間染上了怒意,她直起腰準備往房間裏走,卻被新海空拉住了衣角。

“是我自願去訓練所的,和裏麵的那個家夥沒有關係。你去找他,也沒有用。”

“你!你為什麼一定要犯渾!我都說過多少遍了,你隻需要按照你父母鋪好的路一步步走,就不會出事——”

“真的不會出事嗎?”

新海空微微揚起頭,琥珀色的眼睛裏透著一絲純然的疑惑。

在他看來,成為組織的情報人員未必是很好的事情。

政界確實很適合他這種手段很髒的人,但如果隻能以臥底的身份進去,他將會永遠受製於組織。如果想要借助紅方力量,他將隨時麵對著來自組織的背刺,一旦為了保全自身、沒辦法完成組織的目標,就很有可能成為組織的棄子,迎來毀滅。

如果將希望寄托在黑方身上,他身為臥底,一定會無時無刻不活在懷疑和試探當中。畢竟,組織會忽視手底下的殺手,但絕不可能忽視埋伏在政界、呼風喚雨的高層。

這就和燈下黑的道理一樣。如果想要篡位,還是從訓練所這邊入手要更快一點。

“……你還記得那件事情啊。”老婦人歎了口氣,拉著新海空的手開始往回走。她的背影瘦弱而佝僂,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歲。“那件事,也不能全怪組織,但……”

哪件事?

新海空的心裏咯噔一下,他隱約有了預感。

老婦人帶著新海空走到了一處拐角的地方,終於忍不住蹲了下來,用那雙枯瘦的手扶著新海空的臉,琥珀色的眼睛裏隱隱泛起水光。“你要記住,你爸爸媽媽唯一想要做到的,就是讓你平安的長大。如果連這件事都辦不到的話……”

什麼叫“唯一想要做到的”,說得就和遺願似的。

遺願?

如果他的父母真的是高層,怎麼會護不住自己的孩子?

他明明享受著特殊待遇,卻始終見不到父母。其他平行世界當中的新海空,為什麼要孤注一擲地放棄原本的“康莊大道”,扭頭栽進訓練所裏尋找生路?

他不是那種會隨便賭氣的人,六歲的自己再如何幼稚,也不會拿生命開玩笑。唯一的解釋就是,原本的“康莊大道”並不是坦途,他的父母是不是出事了?

他的父母是不是已經死掉了?

所以才會說什麼想要他平安長大這樣的話,所以眼前這個老婦人才會如此遺憾,所以所有人都在勸他不要賭氣。

“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對嗎?”

老婦人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艱難地抿著嘴,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不說話反而是一種默認。

所以他才在十幾分鍾之前,得知自己並不是孤兒,自己有父母,又在十幾分鍾之後,發現自己確實沒有父母。

這太過於離奇,以至於新海空根本就沒有什麼感覺。這就好像隔著一層幕布在觸摸別人的人生一樣。

活著還是死去,又有什麼區別?

“他們是哪一年出事的?”

老婦人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你剛剛出生那年,因為利益衝突,他們被敵對組織的人伏擊了……”

原來,不是他的父母沒有救下十六歲的他。

是他,沒能夠救下他的父母。

時間線跳躍最大的問題,就是隻能跳躍意識,無法跳躍軀體。

再往前退六年,他隻是一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小鬼,根本不可能扭轉父母死亡的命運。

這是他完美閉環上最大的遺憾,也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遺憾。

其他世界的新海空,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會堅持要離開核心,前往訓練所。留在這裏隻會走上和父母一樣的道路,被迫成為雙麵間諜在紅黑夾縫當中艱難生存,與其這樣,倒不如賭一把大的,如果能成功,就能夠徹底改變現在的局麵。

每一個世界的他都在試圖打破桎梏、自己掌權,隻不過最後都失敗了而已。

隻有這個世界的新海空,成功了。

“這隻是一場意外!我之前就不應該一時說漏嘴。去訓練所裏,難道會比待在核心要好嗎?照我說,你還是好好去和考——”

“你認識克萊恩嗎?”

新海空打斷了女仆的話,拉緊對方的衣裙。

女仆詫異地望著他,疑惑地開口道:

“那個瘋子?你為什麼要找那個瘋子?”

·

克萊恩·卡西,這是那個老實驗員的名字。

和這位老實驗員的交談,遠比新海空想象地要更加順利。

他早在主時間線的那個實驗室裏,就特地留意過對方胸前的員工牌,也盡可能多的記錄下對方身上的特征,所以非常順利地從女仆口中套出了這個老實驗員的位置和近況。

這個家夥是一個徹徹底底地科學怪人、研究狂魔。他一直以來都待在實驗室裏渾渾噩噩地做著奇怪的實驗,但因為本身資曆較老,實驗室裏的研究員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忽視了這個家夥的行動。

好巧不巧,這個家夥一直以來研究的內容就是時間,他想要做出一台時間機器、穿越時空。這個想法在大多數人看來都隻是天方夜譚,但對於新海空來說,卻是切切實實的現實。

他們之間的交談幾乎可以說是一拍即合,身為時空穿梭現實版案例的新海空,把這個老實驗員哄得昏頭轉向,當即拍板決定開始製作他口中的“係統”。新海空還不忘透露給對方幾個未來時間段上的大事件,以維持對方三十年如一日的研究熱情。

離開實驗室之後,新海空麻溜地帶著女仆收拾好的東西,搬進了訓練所的宿舍。他還利用女仆的人脈,給自己換來了最後一份保障。

·

深夜。

走廊的燈光忽明忽暗,閃得人眼睛生疼。

黑澤陣抬手擦掉額頭上的汗水,避免汗珠順著麵部的弧度流到他受傷的右眼。今天在訓練場裏,一個比他大幾歲的成員拿槍托砸在他的額角,銳利的邊緣戳進他的眼眶。好在一旁的醫生及時上前幫忙處理,這才保住了這隻眼睛,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訓練場裏所有的東西都有名額限製,很多自詡年紀大、身手更好的人會毫無顧忌地以大欺小,搶奪資源。黑澤陣看不起這些人,但也沒有辦法,他現在就是那些人眼中的弱者。必須要變得更強,才能夠不被欺負。

他停在寢室老舊的灰色木門前,將鑰匙插進鎖孔裏,頓了一下。

一股寒意猛地從背後升起,將他整個人籠罩在內。

訓練所的空間很充裕,每兩個人住在一個寢室當中,共用陽台、洗手間之類的設施。他的上一個室友死在一周前的考核當中,這一周時間,他都是獨自居住在這個寢室中。

為了避免有人在裏麵動手角,每一次出門的時候,黑澤陣都會把鑰匙的鎖孔擰到底之後,再往回擰一圈。

可是現在,這個鎖孔被擰到了最裏側。

有人來過。甚至那個人可能就在房間裏麵。

黑澤陣捏著鑰匙的手指微微收緊,臉色有些難看。槍|支在訓練之後,都被訓練官收走了,但好在他的腿上還綁著一把用來防禦的匕首。

剛剛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如果那個人還在裏麵,一定已經被驚動了。

但他不可能不回寢室,所以勢必得和對方對上。黑澤陣一邊注視著房門,一邊迅速蹲下身抽出那把匕首。

他小心翼翼的靠在房門右後側,捏緊手上的匕首,猛地推開房門——

狹小的寢室一覽無餘。

一個六七歲的小鬼頭,正毫不見外地盤腿坐在黑澤·潔癖晚期·陣的床鋪上,手上還把玩著他之前私藏的一部分槍支零件。

當黑澤陣的視線落到對方手上的那一堆零零碎碎的部件上時,一股怒火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寒意,燒得他眉頭緊蹙。

坐在床上的小鬼頭似乎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慢吞吞地挪動了一下位置,歪著頭看向門口。暖光燈撒下的柔和光線將他整個人完全籠罩,小鬼頭毛絨絨的黑色腦袋微微仰著,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蛋上掛著一絲笑容,琥珀色的大眼睛在看到他手上的匕首之後,迷惑地眨了眨。

“你幹嘛呀?”

黑澤陣攥緊手裏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來,表情僵硬地展平了嘴角。

他順手把匕首放到一旁的鞋架上,轉過身“砰”的一聲關掉了房門。

老舊木質房門在他巨大的推力下死死嵌進門框裏,連帶著整個木質的門框搖晃了幾下,無數牆灰撲簌簌地往下落。

“你眼睛怎麼了?”

新海空從床上下來,踩著他從鞋櫃裏摸出來的拖鞋,好奇地湊上前,伸出手指指了指。

“這裏,用紗布包起來了,還看得見嗎?”

他怎麼不知道老大哥小的時候,眼睛這裏還受過傷?再者說,他們才分開這麼一點點時間,就把自己搞受傷了,是不是也太火速了一點?

黑澤陣上下打量了一下毫不客氣的新海空,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倒是很自在?”

“因為我是你的新室友了嘛。你眼睛是怎麼受傷的?”

新海空絲毫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冷待,他隻覺得逗弄小朋友,真的很好玩。

“自己不小心撞到牆上了。”

黑澤陣冷著臉,扭頭要收拾自己的床鋪。

“……你覺得我會相信這個理由嗎?”

新海空雙手抱臂,笑著問道。

“信不信隨你。”

黑澤陣很少撒謊,這一次也很心虛。他一直背對著新海空,在床鋪上忙來忙去卻又沒有幹什麼事情。

“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背後的人冷不丁開口,讓黑澤陣的動作僵硬了一瞬。

“哈?你真的被人欺負了?還有人敢欺負你?”

新海空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對勁。他一直在用三十年後的目光看黑澤陣,把眼前這個家夥當做是組織當中的top killer,一時間大腦當中的思維還沒有完全轉換過來。

說到底,眼前這個家夥並不是身經百戰的頭號殺手,動不動就伯|萊|塔警告,這個家夥隻不過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體術和槍法再如何出色,也會被比他大得多的孩子利用體型優勢按在地上打。

仔細想想,他的語氣好像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新海空皺著眉,連忙補充道:

“我是說,到底是誰這麼垃圾,竟然欺負你。不如告訴我,我們一起報複那種垃圾。”

“……不要多管閑事。”

黑澤陣愣了一下,扭過頭冷冷說了一句,隨後轉過身去專心地收拾起一會洗澡時要換洗的衣物。

“喂!之前,好像是你自己說過要做搭檔的?現在我都已經到這裏了,難道搭檔之間有人受到欺負,還不能報複回去嗎?”新海空微微挑眉,刻意用一種聽上去有些委屈地口吻問道:“還是說,你不想要搭檔了?”

“……不是。”

黑澤陣轉過身,低著頭,下意識抬手摸了一下他額角和眼睛上的紗布。

即便隔著紗布還是能夠感受到那種疼痛,但這種疼痛完全在他的忍耐範圍之內。真正讓他無法忍耐的,是對方拿著槍托朝他砸過來時、不屑一顧的眼神。

在對方眼中,他隻不過是泄憤的工具,就類似於路邊的一條流浪貓流浪狗,不高興的時候可以隨便踹上一腳。

“你打不過他的。”

這也是實話。

眼前這個家夥的體術和他相差無幾,他們加在一起都未必能夠打得過那個家夥。仗著自己的身高和體型肆無忌憚地欺負別人,再等幾年,他就能積攢夠足夠的實力。隻希望那個家夥還有命活到被他報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