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國曆2740年,暮春,南疆煙瘴蠻荒之地,這裏潮濕悶熱,雨已經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
源旃一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腳上穿著舊草鞋,在雨中疾行。她背上還背著背簍,手按住腰間兩柄短刀,默然走進藥材店。
煙瘴蠻荒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罪人、野獸和山上的珍貴藥材。而在這方圓數十裏唯一的集市上,卻隻有這麼一家藥材店。
“賤人!有娘生沒娘養啊!”
一個壯碩婦人從店裏急匆匆地跑出來,冷不防就撞到源旃一身上,當即破口大罵。
源旃一腳下仿佛長了釘子,分毫未動,可那婦人的話聽進心裏,頓時覺得煩躁,於是回了一句:“我沒有娘。”
那婦人本來就是要泄憤,聽見這話,正欲一鼓作氣大罵三百回合,誰知才瞧見源旃一一雙眼睛,立時如泄了氣的皮球,灰溜溜提腿跑了。
源旃一走進藥材店,放下背簍,拿開上麵蓋著的芭蕉葉,裏麵是滿滿一簍的活蜈蚣,最小的也有筷頭那麼大,一個個暈乎乎的,好像喝醉了酒。
藥材店管事的老頭睜著渾濁的老眼,拿根細長竹棍在背簍裏扒了幾下,“這次的貨,沒以前好。”
源旃一站的直直的,鬥笠蓑衣都還在身上,隻是定定地看著老頭的動作。
老頭把竹棍丟在一旁,招呼夥計過來點貨,“熟客,老價錢。”
背簍裏的蜈蚣清空,源旃一拿到錢,轉身就出了藥材店。
“剛才那人是誰啊?”
“罪臣之女唄。”
“你們聽說了嗎?洵都又出事了,砍了好幾顆腦袋,流放到咱們這兒的,好幾十家呢。”
……
經過這些年的刻苦訓練,源旃一的五感較常人更為敏銳,聽著那些藥材店裏的閑言碎語,她一刻也沒有停留。
雨越來越大。
鄉下道路泥濘不堪,一瘦弱婦人倒在泥裏,頭上、臉上、身上都是渾濁的泥水,一旁的少女背著幹癟的包袱,試圖去拉婦人一把,結果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好不狼狽。
負責押送二人的官兵冷漠地看著這一幕,為首的一個,高高揚起鞭子,啪的一聲,少女臉上留下了紅色的雨水。
“快走快走!”
官兵們已經不耐煩,兩個人拖著那婦人,兩個人拽著那少女,大步往山上走去,期間絲毫不理會二人的哭喊。
這種事,源旃一見的不少,往日她一般是轉身離去,這次卻意外停住了腳步。
她認出了那婦人。
因此,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
還算美好的記憶。
山腰上有幾間破敗的竹屋,遠遠看過去,就能感覺到那股衰頹之氣。那些官兵就將那母女二人扔進竹屋裏,然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源旃一記得,上一次被安置在那幾間竹屋裏的流放罪人,不到半年時間,便撒手人寰。當時,那臭味隨風飄到幾十丈之外,這才有人去收屍。
待官兵走遠了,源旃一這才動身,片刻之後便出現在竹屋之外。
“源旃一,拜見六姨母。”
源旃一進了竹屋,放下背簍,摘下鬥笠,脫了蓑衣,按照記憶中的規矩,恭恭敬敬向那歪在地上的婦人行禮。
竹屋內是陳年的腐朽味道,沾了雨的腥味,發黑發臭的竹片被源旃一膝蓋壓住,雨水落在屋頂上,黑色的水滴落在源旃一身上。
當年,那個女人年少時與人義結金蘭,一下子就是十個,後來各自婚嫁,時常來往的,便隻有眼前這位“六姨母”了。
被稱為“六姨母”的婦人見到源旃一,又驚又喜,想要站起來又沒有力氣,想要說什麼,嗓子也啞了,半天也說不清一個字,眼淚簌簌地落下,倒把臉上的泥漿衝幹淨了些。
與婦人同行的少女抹了把眼淚,踉踉蹌蹌跑到源旃一麵前,一頓,然後伸手去扶——
源旃一起身,不動聲色地將搖搖欲墜的少女扶住。
“繕竹?”
少女點頭,眼淚又要奪眶而出。
竹屋是個勉強容身的空架子,源旃一暫時安撫了那母女二人,收拾了一個能坐的地方,然後準備回自己的住處拿點東西,結果才離開竹屋不遠,便看見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四處張望。
流放罪人的家私在到達流放地之前早就被搜刮幹淨,但這邊實在是太過窮苦,總有人動起心思,想要在那些新到的流放罪人身上刮一層皮。
源旃一握住了刀柄。
那幾個人一哄而散。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實力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
那母女二人便在這南疆煙瘴蠻荒之地安頓下來。
源旃一有自己的事,不能時時光顧那竹屋,隻要她稍微耽擱幾日,那竹屋內的情形便難以入目。看見繕竹臉上那擦不幹的眼淚,她忍不住想起剛來這裏時的自己,一顆冷酷的心總是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