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氣溫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冶佳鳴覺得骨頭裏都在流汗，甚至於他的父母失去了爭吵的力氣，往日裏吵得震天響的兩人，冶佳鳴看到他們以汗洗麵，瞪眼卯勁要開始戰爭了，臉上再掛出一層汗，兩人像給燙著了，忽鬆了氣，抹額揩頰，不再出聲，一場又一場的欲發作便這樣壓下去。
那日一貫的毒辣太陽，烤得人頭昏腦脹，家裏來了電話，母親接過，說是老人家叫他來過假期。他小時去過一回，值冬天，風嚎雪嘯，紮得他睜不大眼，他受寒高燒，蜷在棉被裏呻喚，耳嗡頭鳴，覺得自己要死掉，隱隱聽得老人哄慰：“佳鳴夏天來，夏天這裏涼快舒坦，不遭罪。”他嗓子一擰極力抗道：“不來了，再不來了!”老人歎氣，待他情況好轉就送回了家裏，他果真再沒去了。
母親說:“你自己看吧，去不去。”冶佳鳴沒搭她的話。夜裏熱醒了汗裹身，冶佳鳴去衝涼，出來客廳沙發上一個黑沉的影，他正拿毛巾擦頭發，頓一下往房間走。“我要實在跟她過不下去，兒子，你說怎麼辦，你怪爸爸嗎”他小腿肚跳一下，把毛巾搭在頭上關住門，避災躲難似的。那夜他收拾了東西，第二天上了大巴。
到鎮子好幾個小時的路程，車廂裏隻幾人，窗全大敞，風肆意往裏灌，充足的爽快。冶佳鳴前麵坐個懷抱小孩的女人，小孩牽著圓溜溜的氣球，是一張隨風搖曳的笑臉，倏地笑臉飄向窗外，小孩放聲哭喊。其他人看過來，婦女說：“別鬧，誰叫你不抓緊。”小孩愈哭，“飛走了，飛走了，我的氣球再也回不來了!”手腳撲騰要跟氣球一塊去了。冶佳鳴見有個男人聞言頭一轉，看一眼小孩說：“司機，麻煩稍停。”男人下了車，冶佳鳴半身探出窗，瞧著那人步伐飛健到了樹下，氣球夾在繁鬱枝葉間，男人抬首而望，直往後退，足下猛一蹬，射出的箭矢般衝去，一躍騰空，點踏樹幹，借力穩穩吊於粗枝，臂一伸把氣球夠著了。冶佳鳴看傻了，想這人身手忒好，再打量那輕巧落地往回走的人，身形如割，氣宇磊落，滴漏綠蔭罅隙的陽光貼附，成斑成點，使他神似獵豹。
男人交還氣球給那小孩，“這下可要拿牢了。”寶貝失而複得，小孩喜不自勝，兩隻手遞到他麵前說：“哥哥，你把氣球綁到我身上吧。”男人將繩係在小孩一邊腕上，婦女一捏小孩的臉蛋，“傻孩子，你要永遠綁著不成”小孩得意，“就要就要!我要和他吃飯，和他睡覺。”他手舞足蹈的樣子招致周圍人的幾聲笑，冶佳鳴見那男人默然回了座位。
車駛如舊，再無情況。冶佳鳴有暈車的毛病，征兆浮現就趕緊闔目強迫自己入睡，眼下醞釀許久卻毫無意思，他難耐不已，把眼微微睜了，見那男人傍窗，頭發叫風捧著，麵容清晰，路經一片深樾，風弱，他的發一股撒下將眼睛半覆去，林間鳥鳴不絕，嚶嚶咕咕，那男人撫一下眼角。他在拭淚。冶佳鳴心像給針挑一下，看向窗外，延延滾滾的綠，一堵牆似的占據人眼，覷久了意識恍惚，困乏擺起來，他睡去。
“孫娃子，再不醒天黑了。”冶佳鳴揉著眼醒來，窗外站個戴草帽的老漢，形體穩當，笑容健朗，他細看，老人就是回憶裏的樣子，變化甚微。“下車呀，睡懵了。”老漢來拍他的肩頭。冶佳鳴坐著三輪車進鎮子，徬晚日落，赤醬色的光輝鋪天塗地，田野無垠，天地交合處群山拔伏，綿綿挺挺，絳紅欲淌，如同形形色色的神獸披霞戴彩踏過，風拂柔昵，雲中鳥雀翻撲如織，他看癡了。老漢駕著三輪開懷大笑，“孫娃子，你看美不美!”他放開喉嚨，“美!美得很!”
到地方天整個地暗了，之前挨近時，酒香便一陣一陣來熏人，當下是在源頭了，張口閉口間氣味果子似的囫圇往人鼻嗓裏下。“孫娃子，是不是香住了”兩人進了院朝屋裏走，冶佳鳴詫異，“爺爺，這是酒壇子打翻了”老漢笑而不語，先安頓他吃飯，準備了一桌子菜，冶佳鳴吃了個肚皮腆，老漢不動筷，在旁一味啜酒，這會兒是微醺了，看他的眼神帶上慰籍，“孫娃子，你長大了。”他夾一筷頭菜給冶佳鳴，“多吃點，把這幾年欠下的都吃回來。”聲音裏全是記掛惦念，冶佳鳴一聽心就酸，笑著打掩飾，“吃飽啦。”老漢起身出去，端了切好的西瓜回來，挑一牙瓤肥汁溢的送到他手裏，“快吃，吃完帶你去酒窖。”他大驚，這院落裏何時開辟出個了酒窖。
二人自簷下走過，冶佳鳴見前頭打著副架子，橫杆上掛一頂竹籠，裏麵一團小小的物，動也不動。“孫娃子，你看可愛不可愛”他到跟前才弄清，是隻拳頭大的鳥兒，藍羽赭冠，秀喙翹尾，烏黑頸紋流於毛發，眼圈異色，框嵌豆點珠眸，水光飽聚，映得人影來。這鳥著實玲瓏精美，漂亮得冶佳鳴心一震顫。問怎麼來的，老漢說是一回從窖裏搬酒，它飛來落到壇上，怎麼也趕不走，千盯萬瞧後有了供養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