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0
想到自己五十歲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同齡的兄弟們已經為自己買了棺材選好了墳地,一心等著死掉下葬,而我卻還覺得自己仿佛沒有年輕過。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已經老掉了。時至今日,十幾歲時的夢想幾乎全部破滅,其中一個是五十歲時乘飛船遨遊太空,但依目前的經濟情況看,除非賬主的腳力足夠大,靠他們把我踢上太空去,否則就沒指望了。
2040年,我住在南方的一個小鎮上。幾十年前這裏還很不錯,大家把房子蓋在樹蔭裏,五顏六色的鳥在陽光下閃來閃去,空氣裏夾雜著潮濕的甜味,白雲很輕,我們從來不擔心它會掉下來。後來,政府對它進行了一次開發,決計要在這裏建起一座美麗的新城。至於美麗到何種程度,可以從政府做的宣傳廣告上看到。那是一張印在15米寬50米長的油紙上的城市模型景觀圖,同樣的景觀圖共有八張,用鋼架撐起來豎在各路口。我父親當時已經年過六旬,他年輕時搓麻將不分晝夜,把身體弄得很糟。當他坐在路口看模型圖時,總是要下定決心活到那天的到來。他硬撐了五年後死了。照目前的狀況來看,倘若他能活到那天的到來,必將成為一個老妖怪。我沒他那麼傻,把希望寄托在幾幅畫上,但也不等於說我不傻,我也因此產生過類似的希望。之後,不斷有人湧來,他們在這裏砍樹移山,挖掘機爬行在大地上,噴著粗壯的濃洇,電鋸聲驚天動地。經過幾年的忙碌,大地被翻了過來,我在那時見到了前所未有的泥土,他們讓我驚奇不已。這個景象持續了許久,挖掘機漸漸停了下來,很快都停了下來,停在土堆前,停在荒野裏——沒油了。
站在高處朝四周看,你會發現小鎮方園七八裏的地方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黃土堆,裸露的土地一片金黃。在雨天裏黃色的雨水彙成一股激流,卷著泥沙自由地橫衝直闖,人們遇到這種激流總是踏著泥漿飛奔而去。為了能夠出門,各家門前都用木樁栽起了一條樁路,每棵樁都高三尺,這樣一來,泥漿就不容易賤到人身上。這裏的人走慣了樁路,練就了一身定力,走在地上四平八穩,用推土機都很難推到,偶爾撞上車,飛出去落下來人還是站立的。貓和狗出門總是由主人抱在懷裏,牛馬一般不讓在雨天出門。天晴的時候,黃沙滾滾遮天蔽日,人們從外麵回來,就不停地朝地上吐泥沙,然後吐泥漿,直到吐出來的像口水為止。接著就忙著用抹布在臉上把五官擦出來,如同擦一張落滿陳灰的舊照片,最後都要罵上一句髒話,一次出行才算告一個段落。大家以為這樣的小鎮就是這個樣子了,這樣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了,誰也想不到後來的事會變得更糟。
整個社會先是能源危機,接著是金融危機,糧食危機,就業危機??????思想危機。思想危機就是我們沒有可以相信和信仰的東西,一切變化使我們無從想象,我們的思考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但是我們的民族偉大之所在就是能曲能伸,“曲”到什麼程度還是個謎。能源危機咱們就停止一切運動的機器,交通危機咱們就呆在原地別亂跑,糧食危機咱們就吃草根樹皮還有泥土,思想危機咱們就什麼都不用多想。活下去始終是最重要的。這大概是2020年的事。
2040年我所居住的小鎮已經是一個黑色的世界。其實說它“小”是沒有道理的。爬上我的樓頂朝四周看,你會發現一片無邊無際的破房子。這些房子非常簡易,很多年前我自己就蓋過一所,自從自己養的那條狗跑了以後,那所房子就被廢棄,後來被人搬走了。現在房子被偷是一件常見的事。你在外麵忙了一天回來,很可能就會發現自家的門板或房頂不見了。或者你從自己的床上醒來,就會發現自己竟然睡在光天化日裏。一旦這種事發生,你所能做的就是出去趁機偷所房子回來。最不道德的是發神經一口氣把人家房子推到,管住自己還不夠,還得看住自家孩子。
40年代的天空總是黑乎乎的,仿佛隨時要準備下一場暴雨,其實那不是烏雲,隻是被廢氣和塵埃染過的白雲。這種白雲由天頂向天邊積壓下去,在天邊形成了一圈笨重的黑牆,把我們的視線和想象力圍在裏麵,而且我們還隨時擔心被它掉下來砸著。整個鎮上充滿了垃圾,一陣大風過後,天空就會下起垃圾來,下的通常是紙盒塑料瓶之類的東西。若風足夠大,還能下電冰箱、電視機、電腦,由此可見我能活到這歲數實在不容易,按理也不該有什麼遺憾的了。鎮上有一條小河,裏麵流淌著糞便,吐著氣泡,蠕動著蛆。河岸遊走著灰色的耗子,休閑的老頭們站在遠處用*射擊,每打死一隻都會引發一陣愉快的歡笑,仿佛和牌後的討論。
事到如今,已經很難在小鎮上見到一棵像樣的樹。若有誰懷念大自然,可以徒步走上一天到郊區去感受一下,那裏有一棵種在塑料桶裏的法國梧桐,早已長到三尺高了。他的主人很久以前是一位生物學家,現在靠種菌維生,終究沒有浪費自己一身的本事。不知被他動了什麼手腳,那棵法國梧桐一直沒有長大。其實我很理解他的難處,要得到更多泥土養大一棵樹,必須顧一隊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地上往下挖,挖穿幾米深的垃圾層才能見到泥土。這種泥土還必須通過清洗消毒配足礦物質後才能用。他的法國梧桐是用廢報紙養活的,他在塑料桶裏培殖了大量微生物,那些微生物每時每刻都在忙著為他分解廢報紙,創造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