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齊煙在山門前默立良久,方睜開雙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提步踏上石階。
越向上走,齊煙心底壓抑的情緒就翻湧得越發濃烈。人間百年修行,不但沒斷了情絲,被壓抑的情感反而夜夜愈發清晰。
齊煙總是要回來的。離宗的第三十年,齊煙收到到過一次宗內傳信,說的是老宗主仙逝的消息,師尊是老宗主的親傳弟子,自己又是師尊的親傳弟子,於情於理齊煙都該回宗,幫著師尊掌管宗內事務。
齊煙決定,這次一定不再像百年前一樣隻會逃避了,不論是有機會挑明心意還是隻默默待在那人身邊,師尊都應該是自己心裏最珍重的人的。
苓蒼宗宗規言,凡是入世歸來者,再回宗都要步行上山,以山間靈氣洗淨沾染的塵世煙火。齊煙花了小半日的功夫走完了石徑,向宗門處當值的守門弟子再次亮明了身份,就算是正式回到了已闊別百年的苓蒼宗內。
進了宗門,齊煙掐了個法訣,禦劍直奔月見峰而去。月見峰是苓蒼宗內僅次於宗主所居的主峰川穹峰之下的第一峰,也是齊煙下山前和師尊的處所。齊煙的住所位於山腰處,與山頂的師尊相去不遠。處所內的陳設與齊煙百年前離宗時並無二致,一副許久無人造訪的樣子。
簡單收拾了下自己,齊煙出了屋門,正準備前往尋找師尊,就見急匆匆跑來一個外門弟子,恭敬地向齊煙行了一禮,道,“大師姐,宗主請您上川穹峰一敘。”
齊煙謝過那外門弟子,才發覺自家師尊應是已經繼任了宗主之位,也無怪月見峰一副久無人造訪的樣子了。想起師尊還在等自己,齊煙那點躊躇和別扭瞬間消失不見,隻餘將要再見師尊的欣喜。
一時高興,齊煙連腰牌也顧不得拿上,便禦劍急速向主峰峰頂飛去,卻在將將到峰頂處被兩個佩著代表第三峰腰牌的生麵孔攔下,“大膽!何人竟在我苓蒼宗宗主峰橫衝直撞!”
齊煙正懷疑自己走錯了路,忽地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自宗主堂內傳出,隨之出現的還有三師叔的身形,“無妨,煙丫頭剛回宗,激動了點也是正常的,都退下吧,老夫與小煙好好敘敘舊。”
齊煙壓下滿腹狐疑,跟著三師叔進了宗主閣的廳堂,待看了座後,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三師叔,我師尊他是去雲遊了嗎?”
眼見三師叔的慈愛笑臉僵了僵,隨即換上了一副嚴肅而沉重的神情,說道:“煙丫頭啊…以後在宗門萬不得提及白川那個孽障!你可知他為了宗主之位生生暗害了你師祖?!我們餘下三人拚死才將其製住,沒想到他自己跳了千鏡潭——”
齊煙張了張嘴,渾身發冷,卻發現自己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淚一下子流了滿麵。
看見齊煙這樣,三師叔愣了一下,安慰道,“煙丫頭,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入了千鏡潭,隻是神魂散落在各小千境,對於白川這樣的人來說,留在小千境,免了宗門天罰,還便宜他了…”他摸了摸齊煙的頭發,笑道,“月見峰的峰主之位已懸空數十年,既然煙丫頭回來了,就由你這個大師姐來擔任吧。”
齊煙再也聽不下去,轉身禦劍衝出了宗主閣,跌跌撞撞往千鏡潭而去,留下身後三師叔的搖頭歎息。
她知道,三師叔沒有說實話。
不知緣由,齊煙自小能夠準確地分辨出身邊人的真實情緒,除了師尊的。但她依舊能夠清晰地辨別出,三師叔並不像表麵上一樣悲痛憤怒,而是高興的。
三師叔在高興什麼?齊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齊煙盯著千鏡潭無波的暗色水麵,目光茫然。三師叔一定知道此刻齊煙的所處,但他隻當齊煙是發泄情緒,並不擔心她會做出什麼傻事,也不會差人來尋她。
無他,隻是這千鏡潭,若是無人護法,即使是修真者跳下去,也隻會落得個神魂散落,再無聚全可能的結局。
齊煙沒有親人,從記事起就是在師尊身邊長大。師尊雖清冷,卻也周全地護著齊煙長大,門下更是隻有齊煙一個弟子,不知羨煞多少旁人。齊煙也明知自己不應對師尊起這不該起的心思,卻總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
百年前,齊煙擅入後山,不小心破壞了師尊布的陣,被師尊不輕不重地斥了幾句,期間師尊提了一句這冒失的性子應當下山去磨練一番,少女齊煙卻覺得這是師尊厭了自己,賭氣自請下山,也是想要逃離自己對師尊的情感。
齊煙現在後悔了。她不該走的。
在潭邊不知呆坐了多久,久到齊煙都感覺麵前這潭水都好像泛起了一絲說不清的喜悅情緒。齊煙站了起來,最後凝望了一眼苓蒼宗亮起的星點燈火,緩緩踏入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師尊,我來找你了。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齊煙看到的,是一道暗色流光沒入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