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仁一直在靜靜地聆聽著,思索著,想必是秀蘭的話觸到了他的傷痛處,他不由得悲從中來,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秀蘭慌了,自責著:仁仁哥,都怪我多嘴,分析什麼奇恥大辱,惹得你勾起傷心的往事,怪我,怪我!
德仁漸漸地止住哭泣:蘭蘭,這哪能怪你呢?世上的事情,凡是一種屈辱,就像古代犯人發配在臉上刺字一樣,一輩子也難以從心底洗刷幹淨。正是這種屈辱的感覺,使得我遠離家庭,遠離親人,遠離父親。當然,自從我的錯劃右派得到改正、恢複工作以來,這種屈辱的感覺是漸漸被衝淡了的,感謝你的提醒,我現在是應該和父親取得聯係了。
德仁緊緊地摟住了秀蘭,他為自己親愛的人有這麼一個博大的胸懷而感動……接著便是焦急的等待,——其實德仁的每一天都是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的,所以還不等這種焦急的心情滋長起來,父親的電報就打來了,說他幾月幾日幾時幾分乘多少次列車預計幾點幾分到達西安。拿著電報,德仁的手在顫抖著,父親永遠都是那麼認真,那麼嚴密,一樣的事情他總要講得清清楚楚……
正好,父親說他晚上七點到達西安,德仁總算緊緊張張地上完了一天的課程,顧不上吃晚飯,揣了兩個饅頭直奔火車站去了。到了火車站才六點半,便放下心來,掏出一個饅頭,細細地嚼著,好像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甜的饅頭。也許他真的餓了,一會兒,兩個饅頭便進了肚子。他沒法買站台票,他不知道父親坐的是幾號車廂。現在,他隻好耐心地在出站口等待了。眼看到了七點整,喇叭響了,說父親坐的那趟車晚點兩個鍾頭,具體到站時間等候通知。出站口等候的人群轟的一聲,亂糟糟地議論開了。
怎麼辦?回去吧,太麻煩;隻能耐心地等候了。他找了個台階,鋪了張衛生紙坐下來。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父親的形象愈來愈清晰地顯露在他的腦海裏:高大壯實的身軀,老實敦厚、少言寡語的性情,永遠帶著和藹微笑的麵容,在妻子和孩子麵前從來沒有發過一點脾氣……這些都是三十年前他離家時的印象了。思量起來,現在父親應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也許是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也許是天天晚上深夜備課太勞累了,德仁坐在台階上竟然進入夢鄉……睡夢中,一個聲音在柔柔地呼喚著:德仁,這不是我的仁兒嗎?聲音是那麼親近,又那麼遙遠,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朦朧中,德仁睜開睡眼,站在麵前的真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父親,正是自己想象中的父親,隻是麵容蒼老了,額上的皺紋增多了,卻依然身體壯實,精神矍鑠。德仁連忙站起來,緊緊地握住了父親寬厚的大手,一聲父親尚未出口,眼淚已經簌簌地流淌起來……未見父親的時候,德仁心中藏著千語萬言要對父親言講;及至見了父親,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父親表情凝重,卻默默無語,他經受了太多的曆史滄桑,似乎已經變得有點遲鈍了。德仁見父親手裏提著一個小包,便接了過來。父親歎了口氣:不好意思,家裏實在太窮,沒有什麼東西好拿,唯有院子裏這一樹橘子味道鮮美,已經被糟蹋完了,多虧我在窯洞裏留了幾個,帶來你們嚐一嚐。
德仁驚訝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咱老家在黃河邊,還能長橘子?
父親意味深長地:是啊,古書上是這樣說的,可是我的祖父卻不信這一套,那一年他從南方回來,帶來一棵橘樹苗,栽在院子裏,竟然活了。鄉親們打算看他的笑話,沒想到過了三年,開了一樹白花,結了許多金黃的橘子,大家搶著品嚐,讚不絕口了。
德仁疑惑的:爸爸,這是為什麼?
父親慢慢地:古人說的橘生淮北則為枳,認為是水土改變了,其實橘樹生長的主要條件是溫暖的氣候,潮濕肥沃的土壤。咱家西邊北邊,高高的山嶺阻擋著嚴寒的西北風,南邊的丘陵並不很高,陽光可以普照院子,而且氣溫遠遠高於其他人家,再加上水肥充足,竟然結出橘子來了。
德仁和父親邊說邊走,不由得連連歎息:唉,世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明明是辦不到的事情,有人卻辦成了。
父親也是歎氣聲聲:仁兒,我怎麼也想不通,你這樣老實、一心追求進步的青年,怎麼就會變成一個右派分子?
麵對著父親無意間提出的這個問題,德仁隻能麵紅耳赤、無言以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