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窈一直反複做同一個噩夢。
夢裏,她帶著十一歲的弟弟在大雨中狂奔,身後追逐著無數黑影,他們有男有女,有的提著刀劍,有的發出尖笑。
紛亂的黑影糾纏在一起,最後化作了一團濃墨,像高山一樣壓向她,她倒在地上,掙紮,喘息,無法解脫,直到一道斧頭的利光劈開了黑暗,她才驀然睜開眼睛,從夢中驚醒。
窗外的天空十分陰沉,烏雲中傳來低沉的雷鳴,雨水淅淅瀝瀝地順著屋簷落下。
莘窈從軟榻上起身,默默走到窗邊。
這又是一個陰沉的雨天,慘淡的天空,細密的雨絲,跟八年前,莘家慘遭滅門時一模一樣。
她皺皺眉頭,伸出手指揉著額角。
風吹來,窗外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麵容,一瞬間,她的眼前又閃過了母親臨死前的畫麵——刀光閃過,鮮血飛濺在她臉上,她的母親撲倒在地,雙手卻死死抱住那官差的腿,不讓他繼續往前……
莘窈眼眶發燙,心中湧起了深深的悲哀。
“湄兒姐姐,別發呆了,輪到你上台了!”
雕花木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嬌脆的女音響起。
莘窈微微一驚,卻立即展開笑顏:“來了!”
她理了理紛亂的思緒,邁著細步繞到了屏風後。
那裏有一張堆著胭脂簪珥的梳妝台,台上放著一把金光燦燦的菱花鏡。
鏡中朦朦朧朧映照出一個窈窕的人影——女郎纖細長挑,身著紅紗裙,腰係金羅帶,高挽的長發黑如烏雲,發髻上別著一朵紅豔豔的石榴花。
莘窈在菱花鏡前坐下,取出一對金鐺掛在耳上,又用胭脂迅速點了點唇。
妝畢,她對著鏡子露出了一抹嫵媚的笑容,又將螓首一搖,讓一對金鐺在耳上閃閃發亮。
“湄兒姐姐!快些了!”門外的小丫頭又催促起來。
“來了!”莘窈起身,輕飄飄地走了出來,反手掩上門。
哄鬧喧囂轟然入耳,眼前是通明的火燭光輝。
這是一個百花爭豔,紙醉金迷的地方——人們喚它作‘悅音坊’。
悅音坊是天水城最富麗的銷金窟,也是此地百姓交口相傳的地上天宮;而莘窈,一個曾經慘遭滅門的孤女,如今竟已成為這座天宮裏最為紅火的花魁。
此時,彎月已然攀上了柳梢,悅音坊內笙歌聒噪,燈彩炫目。
莘窈化名莘湄兒,在萬眾矚目下翩翩起舞。
她的紅裙飛旋,足下生花,款擺的纖腰如靈蛇,繁響的鈴鐺與琴簫融為一體。
台下的看客們鼓掌叫好,她飛眉傳情,展裙作媚,毫不吝嗇地獻上了所有美態。
‘莘湄兒’生得妖豔,舞得熱辣。
她知道自己不是高嶺上的山茶,而是市井中的荷花,縹緲仙氣不屬於她,唯有媚態橫生才能在塵世中紮根。
一曲舞罷,看客們大聲喝彩,金葉子,碎銀子像雨點一般落在了高台上。
莘湄兒在金風銀雨中盈盈斂衽拜倒。
伴舞的女娘們個個兩眼放光,提起裙麵奔來跑去,承接從天而降的金銀,唯獨領舞的‘莘湄兒’不為所動。
她行禮時,恰好瞥見一支鮮紅的石榴花落在舞台邊緣,不由心中一喜,抬頭四下張望了一番。
隻見閣樓西南角的梁柱邊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生得極是俊朗,劍眉星目,白麵豐頤,穿一身藏青色箭袖長袍,腰間佩劍,雖然身形半藏在陰影裏,卻依然似燃燒的烈火,不斷引人駐足。
‘莘湄兒’嫣然一笑,忽作細步走到台前,俯身拾起那朵石榴花。
她將它戴在發上,遠遠向那人送去一個秋波,遠處的男人淡淡一笑,從容不迫中又帶著幾分誘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