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籽在崇海上飄了一天一夜,真真地悟到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是被人從甲板上甩到海裏去的。當夜,狂風卷起巨浪,水牆鋪天蓋地往他頭上砸,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習籽作為剛上船的實習水手,就算專業素養缺欠,也知道落海時自救的基本常識。
可在極端天氣,再厲害的水手在麵對猛獸般滔天海浪也顯得無能為力。
大自然麵前,人類是何等渺小和脆弱!
他依稀記得自己身上裹著防水衣,冷靜地在浪牆的威壓下遊水,極力保持平衡,期待喘息之機。
驟然,又一層遮天蔽日的巨浪打來!
腥鹹的海水如影隨形地鑽入口腔、鼻腔、喉嚨和肺部,身體像膨脹的氣球般要炸開。
他又死了一次。
死因:溺水。
“南緯23度25分12秒,西經107度57分02秒,死亡地點距離千域島32海裏。”虛空中的聲音若遠若近。
他陡然睜開雙目,周遭熟悉的環境讓他瞳孔緊縮。習籽喘息了幾口粗氣後,才清醒地意識到:他又活了,重返原地。
“5012號水手,任務失敗。讓你在24小時內,捅死你哥哥,可你自己卻被殺了。”船艙內的鬧鍾裏,傳出一個滄桑厚重的老年音。
他焦躁地伸手要去拍,突感胸口一悶,似是被重擊。他登時喉嚨一甜,噴出一口血。
習籽隻好強撐精神,冷冷地抹去嘴角的血漬。
眸光堅毅,帥氣而棱角分明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這是對你的懲罰,你認嗎?”聲音震得他耳朵發麻。
“你究竟想幹什麼?”習籽怒吼。
他有記憶,上船後一共死了四回。
安眠藥過量、頸動脈被割、被捂住窒息、溺水。
死了也就罷了,但每次他都會被救活。片段性的記憶在腦海中浮現,像極了遊戲被格式化後,回到船艙就寢a區的起點。
還有一個時而沒有情感,時而又帶著滄桑的機械男人音在他耳邊縈繞。
“小習?!”雞窩頭、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男人揉了揉眼睛,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和誰說話?”
他是習籽的哥哥——習名。
上船前習籽才得到通知,同父異母的哥哥要同他出海。
在過往的18年生涯裏,兩人統共見過兩回。
第一麵在小學,父親的公司開業,習名在金發拉麵頭後媽的帶領下出席剪彩和摘牌儀式,習名笑容憨厚地遞給他一個彩虹棒棒糖。
第二麵就是如今。
習籽沒有搭理他,方才的重擊讓他胸口發悶,他想打開艙門去甲板上透口氣。
對一個月內死過四回的人來說,5012號水手習籽一點也不害怕夜深人靜時去甲板上吹海風。
他知道船上的人個個想置他於死地。可那又怎麼樣?反正死不了,無非就是重新開始。
“別離欄杆太近,多穿點,晚上風大。”習名的聲音空曠悠遠地傳上來,“今晚大副他們會有行動,小習……”
“我不知道你們的任何計劃,不用費盡心思討好和利用我。”習籽冷笑一聲。
破風蒼號已經在海上蕩了小半個月,收獲頗豐。出海的原計劃是把捕獲的25噸鯛魚送到千域島,賣給當地海鮮市場,以獲得一筆不菲的報酬。
根據海上法則,多勞多得。習籽是水手裏最新,卻最勤快,捕魚最多的。自然讓船上其他懶成蛇的人眼紅和嫉妒。
殺人拋屍,而後瓜分戰利品的慘案,在遠洋漁船上數見不鮮。
幾個月前,就有魷釣船的船員在前甲板下籠,腳踝被籠子上的漁繩纏繞,被直接從船舷上拖拽入水中,溺水身亡的事件。警方出具的屍檢報告是意外身亡,但是真是假,是意外還是他殺,隻有當事人門清。
“5012號水手,殺人還是被殺,二選一。”聲音響起時,習籽正靠在桅杆上發愣。
“我不會殺人。”習籽冷冷一笑,“我也不會死,頂多會回到那個發臭的……”
跟隨的聲音終於在言語挑釁下頗有慍氣:“三天前,船長劉希從出軌了輪機長李平和的妻子,李平和一怒之下聯合大副和二副去船長室以送餐為由絞殺劉希從,並拋屍大海。全過程你親眼目睹,你是局中人,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死不了。”習籽平和地闡述既定的事實。
“你認為用他們殺了你,你不反抗的姿態能贖清他們的罪孽?這是滋長!”蒼老的聲音變得果敢。
“我死不了。”他重複。
“可你將永入輪回之境。不破不立,殺了你哥哥,你就是戴罪之人,你和他們一樣,都是手上沾血的惡魔。人性的天平有了砝碼,才會趨於平衡。”
習籽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就一定是哥哥?
雖然習名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學習不靈,偷奸耍滑第一名。但上船後,習名卻是唯一一個待他極好的人,他會把僅有的蔬菜和水果先留給自己。就算是同父異母,以後老爺子百年之後,難免要為了家裏那點一畝三分地爭個頭破血流,他也不願意當這個惡人。
有罪該由法律來裁決,輪不到自己越俎代庖。
“你為什麼救我?”習籽望著高高懸掛的一輪銀盤,有感而發,“你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