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井儀說好,說約在畫室見吧,等下他要去那裏拿顏料。
他們一齊在畫室門口出現、碰頭。沒有誰先早誰更晚。
同上次一樣,頌祺隱約覺得自己是有什麼期待的,如果有;但與真的直見很有種兩樣。不知道。呀一聲推開門,陽光把厚重的塵埃穿破,太久沒人了。上次來還是小時候,那時顧奶奶還沒搬進江苑小區。
房子很大,房間很多。舊物雜七雜八。顧井儀去找顏料,頌祺一個人在房子裏亂走。走到客廳後走廊那一段路,赫然見那裏駐著一麵昏幽幽的鏡子,像一抹潭。隻一眼把她吸進去。
她走近,鏡麵把房間分割出兩個界麵,暗的太暗,明的太明。暗裏有光之迢迢遊向很遠;明之外有影之冥冥流向更深。鏡子沒那麼大,但有限的空間裏,她突兀的,被襯為一個無限憂鬱的人。
顧井儀端一杯果汁來找頌祺,聲音到走廊就停了。顯然也是被這一幕迷住;她在鏡子裏觀望他,而他觀望著鏡子裏的自己。他們之間的距離,像在鏡子裏看到的彼此那樣遙遠。
因為光線,鏡子裏她衣服的顏色更晦澀、更深沉。像梅雨季瘋長的綠跡子。她仿佛又一次在他眼中發現自己,食指指節弓起,一磕鏡麵上的灰,經年的灰漾開在經年的空氣裏。她說:“井儀,你畫我吧。就在這。”
她站在鏡子前,顧井儀在稍遠的地方畫。過程很長,近景遠景交疊成平麵,非常不真實,把自己插在屋裏或者屋外,都異常生硬。她質疑起自己的存在,隻好不看自己,看起屋內擺設:用過的杯子上沾杯沿的唇膏漬,大理石桌,地板,樓梯,風一舐一舐擺開窗簾,地上光影一瞬一瞬,眨眼似的,有種狡黠之意。從第一格地磚溜向第二格、第四格、第五格——跑馬燈似的突然消失。再找不到。
於是鏡內陳設像被水洇濕、漲大。大到模糊。那感覺像才出地鐵站,麵向偌大的城,車水馬龍滔滔流過去時迷路的感覺。第一次去京都,他帶她丟下劇場而不是劇場丟下她。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她生命中頂有滋味的一段,因為這樣想,與鏡子裏她看他,那一重距離感漸漸和解、融化、消失。這房間也不再虛假片麵,而是別有一種生命的,有自己的迷漾、悲抑、悄然、幽默跟秩序。代替自己存在。
她聽到他畫畫的聲音,咻咻的,像個好夢。她想入非非:也許我隻是被什麼困住了,也許再堅持一下,我們真的能夠和好如初的。
她當然記得相戀最初時自己的樣子,眼睛那樣大,那樣深,她說過的,所有顏色像是為他。那一次問他:“我之於你是什麼”,他很自然地回:“像我還沒上色的紙稿。”一聽,心裏那個滿足啊。也有一段時間他說她的嘴特別得紅,滿城滿地都是楓葉的紅。饞嘴似的吻她。但有時他又莫名羞澀,電影裏男女主角一邊接吻,男的手一麵滑進女的衣服裏,他總搭訕似的笑,唯一一次沒笑,他吻著她,一麵滾到她身上,當然他克己,沒進展太多;他意意思思跟她道歉,她不覺絲毫穢褻,不覺得羞恥,更不像上次在他家時那樣窘——想到這她不能不受傷,但最受傷還是黃琴夢,他不知道黃琴夢罵自己有多難聽,可她又憑什麼?
她自己也愛過。不是頌書誠。頌祺不清楚是誰,據說他誘惑了她,那大概率發生過關係。之後高考失利,不被家裏允許複讀,又強逼她嫁給頌書誠。她自認這一切把她所有的理想都毀了。她既恨頌祺,又要頌祺銜接她當初被折腰、奪走的人生。
所以憑什麼我要被犧牲?頌祺想,但凡她真恨那男人,也不會恨自己這許多,恨頌書誠這許多,恨姥姥姥爺這許多。這場恨的移情,恰是愛最極致的修辭法。分明她渴望愛,卻要閹割自己?顧井儀哪有她說得那麼不堪?
她也罵自己:“你就這樣賤,來者不拒,像個痰盂!”
頌祺不覺咬牙。因為憤怒,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愛顧井儀。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愛過他——我愛他!眼睛也仿佛更大、更深,唇更紅了。笑意幽幽養在臉上,仿佛要從鏡深裏開出花來,她非常快樂。這房間也仿佛更深幽,更惺忪,更加具有象征意義——特別那沾杯沿的唇膏漬,像凝水汽的玻璃窗上等情人不到,留下的吻,雨天的吻。那種隻一眼就永永遠遠的樣子。不管這是不是幻覺,她真實覺得有一個人的呼吸在那裏——說什麼?
然而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他。他隻是坐在那裏,沒有說一句。如一道光之真理撬開的裂縫,塵埃遊走在光道裏——那塵埃就是語言。什麼真?什麼假?她唯有相信,他愛她;如果把一切說出來,他一定會原諒她。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說出來!深深地呐喊,樓梯一樣深陡,直通進她心裏去。是失重、眩異;仿佛從百丈高的高樓沿環形梯級往下觀望。或刺激、悚覺;仿佛正奔下樓梯似的。這感覺既微妙又危險,她突然想到,每一次犯錯,恐懼都會以樓梯的麵貌出現——是恐懼!我放學回家,舉學校手工課的作業給媽媽看,她跟客戶通電話。你看,你看,你看。而她扭過臉,撻我一耳光。我蠟在那裏,腳一前一後,不確定是要向前或幹脆縮回去。印象裏那是第一次。她撻空我腳底的秩序,跋躓我對於是非的判斷。她令我笨拙,磕絆,唯恐行差踏錯。更因為犯錯常被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