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朔日的滎陽漸轉凜冽蕭肅,此時暮色濃重的府苑,也被陰晦天色襯得更加荒寂淒清,幾許疏落碎星與一線殘月便是這漏夜之中唯剩的光亮。
無風之夜,四周是那樣的寂靜,連空氣都融化在無邊的沉寂之中。沈濰被這死寂壓得有些喘不上氣來,伸手拽住旁側人的衣角,以一種幾乎聽不清的低聲調道。
“白蘞,我、怕——”
幼時跟著阿耶東飄西蕩,常年宿在野林破廟、民窟棚戶,平素都與豺狼野狐、賊寇響馬為伍,他也不曾如今夜這般怕過。
這空闊宅邸,倒比孤塚更像死寂之地。
而他的阿兄便是在這處死寂之地中,為其困窘處境催逼著長大的。
“二公子”沈濰的長隨白蘞輕手拂去小主人肩頭積的落雪勸道,“咱回去吧,大公子怕是早歇下了,不會見你的——”
“那我便等到阿兄肯見我之時”,沈濰卻是執拗堅定,泛出青白之色的薄唇微微一勾,輕笑了一聲道,“這可是阿耶的命令”。
“不看僧麵看佛麵嘛”
“不過是摔個硯台,何至於此呐?”
白蘞深知勸不動小主人,又憐惜小主人膝頭受苦,便忍不住埋怨起這沈府家主來。
“不得無禮!”沈濰一改往日親善隨和,攢眉低喝一聲道。
“二公子息怒,白蘞知錯了”
“知錯便好”將才一時氣急便要跳將起來,誰知股足已然麻木無覺不聽使喚,又催得這股酸麻之氣通貫全身,整具身子隻往地上栽去,慌忙以手觸地勉強支撐住,半晌才道,“人都說,君、君子不奪人所好,自也不能壞人所好,那硯台想是阿兄愛惜之物,平白被我摔了,若是不氣那便是聖人了——”
“而且——是我執意要跪,怨不上阿兄——”
二人所為著便是白日一遭事,漕幫小七爺潘溫申趕在河水結冰封船前,去了趟北地進些珍奇異物銷往京城,好讓漕幫兄弟能渡過封船無生計之時,總不能每年都腆著臉朝沈府家主要錢。
這次北地之行所獲甚多,又偶得錯金連弩一把,他知道二公子向來喜好這些新奇玩意,便轉手送其把玩了。本是拿著這弩去獵狐兔,卻不想機緣之下竟是射著一通體雪白、眉心朱砂淚滴狀的狸貓來。
這一矢也並未射到要害,而是將其尾洞穿了——再加之沈濰反應迅捷,這可憐狸貓硬是沒能從這惡賊手下逃走。
沈濰回府鋸斷狸貓尾上箭矢,又仔細紮裹一番,許下“我定會為你負責”的豪言壯語,又因著今日是朔日,為其起名“初一”。
可這初一並不領情,趁其不備拔足就逃,圍來堵去最終堵在沈淙房中,那初一恍若泄氣一般,左奔右跑上躥下跳把房中物事掃落在地。饒是沈濰眼疾手快身法迅捷,也還是沒救得了那方硯台、那盞銅燈、那本毛詩、那柄紙鎮——
別的倒還好,拾撿起來放回原處就是了,隻那方硯台脆生生斷作兩截——
沈濰抓了初一跑去向阿耶求救,隻聽阿耶幸災樂禍道,“那便向你阿兄負荊請罪去,找我有何用?”
沈濰無法,隻得安置好了初一,去南苑“負荊請罪”。左等右等也不見兄長回來,便在院中石凳上睡著了。等到再醒時廂房間已有人聲,忙忙抱著那兩塊斷硯進去請罪。
沈淙隻是看著那斷硯發懵,良久才說了句“出去”。
“阿兄,我錯了您罰我吧”沈濰隻覺得今日的兄長不同尋常,竟還能嗅見其身上濃烈酒氣,兄長可是從不飲酒的?
“出去”
“阿兄,我——”沈濰急道,“我定給您尋個一樣的送來——您別生氣——”
“出去!”
一聲斷喝,嚇得沈濰脖頸頓縮,兄長從沒有這麼凶過他。心中無限委屈鋪散開來,“是,阿兄”。
“您別氣了”臨出門前還囁喏了句,“我錯了還不行嘛”。
沈家郎主沈欽子夜方歸,府中管事蔡襄忙聞聲來迎,才至半道便撞上了,便又隨其折返。
沈欽拔足直奔臥房便要將歇,心中忽想起白日那樁事由,便隨口問道,“言兒呢?”。
“二公子”蔡襄自也知曉那等情狀,斟酌措辭猶豫道,“仍在南苑候著呢——”
“澤川不肯原宥他?”沈欽足下一頓,停下步子,“這倒是奇了?澤川的性子怎會跟言兒這混物一般見識?”
這邊話音降落,長隨白蘞急吼吼跑來道,“二公子他暈過去了——”。
一眨眼的功夫已不見沈欽身影,“言兒、醒醒——”沈欽抱起歪在雪地中的幼子,雙目之中浸滿怒色。幾步走至右廂房門首抬腳一踹,門戶大開,一股濃烈酒氣從房中衝散出來。
“沈澤川,你當真要為著一方死物,叫你親弟弟拿性命來償?你——”
沈淙沈澤川手裏捏著兩塊斷硯抱膝窩在一方高幾之下,聽見外間炸響,方才微睜開迷蒙的眸子,醉氣醺然道,“我——我如何了?”。
沈欽何曾見過端方持重的沈府家主這般模樣,一腔怒火不知發向何處,忍不住罵聲“混物”。
“郎主!”沈府老人沈巷熬了醒酒湯回來便見是這般情狀,忙讓其子振纓喂給大公子,轉麵對沈欽道,“郎主且息怒,大公子平日不這樣的。隻且每年今日是——”。
“巷伯,您不必替我辯解”沈淙神識略微清明了些,由著振纓扶起跪坐,仍帶著幾分醉意道,“濰弟性命要緊父親先且回吧,待我神識清明便往父親處請罪”
“大公子!”
沈欽帶著沈濰疾步離去,振纓剛且鬆口氣,就見他家公子倒栽蔥般摔在地上,口中囁喏了聲“阿娘”。
滎陽沈氏,雖非高門望族,亦非甲第豪門,但也算得名重一時的簪纓世家。沈堒這一旁支借著曾祖文正公的蔭庇,起家秘書郎,越二年轉遷戶部,曆任戶部主事、戶部侍郎,隻在戶部尚書之下,本是亨通官運。卻為元熙十七年漳城之役牽扯進去下了獄。
漳城之役五千將士困守孤城,死守十多日後全數餓死城中。究其緣由,還是因護漕轉運使宋運疏於河道疏浚,致使泥沙塞滿河道,漕船無法通行,糧草竟是耽誤了半月有餘才且送到——
此事本也牽扯不到沈堒這個戶部侍郎身上,卻因這宋運與他既是先前同僚,又是多年好友,不免在禦駕前替他辯白了幾句,官家一怒之下便將沈堒也下了獄,要與宋運同罪而論。而宋運前日裏朝堂已有定議——大辟。
有這前鑒,也無人敢為沈堒求情。沒幾日,從來名不見經傳的沈府第二子沈錯,撻登聞鼓,冒死攔法駕,上了一道《請代父罪疏》。疏中言說,他願效梁之吉翂,以身代父刑。成帝隻當他是沽名釣譽貪圖祿位,沈錯哭告道,“夫父辱子死,斯道固然。隻是長兄赤心奉君,小弟稚藐幼弱,惟吾無用之人,乞請代父死,以平聖怒——”言罷抽刀自刺,幾乎喪命。成朝一向以孝治國,成帝憐他純孝不再追究此事,不僅放其父歸去,且允其官複原職。
隻一月後,謗木函中有人匿名投函,“先帝崩而未葬,沈堒與諸夫人府中飲戲,生子錯。”
這卻也是屬實,隻是訃告並不會下至他府,他又難得告假返鄉,不免多飲了幾杯——此時也無可辯駁。
成帝大怒,褫奪沈堒一脈官職,且累世不得入仕。
沈堒鬱鬱成疾,整日借酒澆愁,向隅而泣,沈錯前去勸解父親,數次為酒壺砸了出來。
“好一個孝子,可真讓我沈氏門楣添彩”
“你怎就不讓我一人死了,偏要坑害我沈氏整支血脈?”
“你竟就這般恨為父不讓你出頭露麵?”
“沽名釣譽……其心可誅……”
“……”
沈堒不曾想過他這個不敢告人的二子,最終以一具浮屍了結了這段父子情分,他的長子沈銘因跳湖救人得了癆病,而那個與二兄交好的幼子沈欽,拋下他為其選定的新婦離府出走,及至他離世都未曾回來過。
沈欽在外遊蕩漂泊,也是偶然之下,“拐”走了江南富戶林家一心想當遊俠的女公子婉娘,二人遊曆生情,生下獨子沈言。那林富戶對沈欽恨得牙癢癢,花重金懸賞他的人頭。來人卻都與沈欽結為摯友,更是在江南地成就了沈欽俠義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