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第一章(1 / 2)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空中彌漫著陣陣焦腥。美麗的邊城,轉眼間,變成了一座死城。聽得外界再無動靜,李學文壯起膽子,從地窖裏慢慢爬了出來。事發之際,他正依照父親的吩咐,將新挖的地窖打掃幹淨。李家原本有一口地窖,一個月前又新挖了一口,緊挨著牲口棚,打算用來存放過冬的飼秣。沒想到,竟因此逃過了一劫。

連日粒米未進,僅靠地窖內存放著的一隻破水缸裏剩餘的一點清水,勉強支持了四天。他餓得腳步虛浮,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氣力。趔趄著,來到自家的廚房。灶台上有一隻粗瓷大碗,碗裏盛著半張烙餅,那是四天前吃午飯時剩下的。打著顫的手,一把抓起烙餅,往嘴裏塞去。

四天前,官軍仿佛從天而降,將鄯城團團包圍起來,命令全城百姓至城門口集合,說是有重要國策宣布。李父領著小女兒去了,留下兒子在地窖裏幹活。去的人都沒有回來。隨後,官軍開始在城內挨家挨戶地搜查。地窖、枯井、窩棚、草垛,但凡能夠藏得住人的地方,無一遺漏。

李學文在地窖裏,聽見外界哭天搶地,人聲淒慘無比。十三歲的少年,已經懂得分辨危險。好在這口地窖的入口十分隱蔽,卻藏在馬廄的飲馬槽內。官軍既已搜過了他家原有的那口地窖,除了將牲口棚內的家畜盡數擄掠走了之外,並未仔細檢視。李學文在極度恐慌中,聽見官軍遠去的腳步聲,知道自己暫時保住了性命。

接下來的三天,官軍在城門前的空地上挖了兩個深達數丈的大土坑,將死去的男女老少的屍體扔在土坑裏焚燒。煙霧遮天蔽日。皮脂燒著後,散發出一股濃烈的焦臭。混合著漫天的血腥味,那氣味令人作嘔。整個鄯城,猶如一座人間地獄。

李學文躲在地窖裏又冷又餓,時睡時醒。外界不時有“踏踏、踏踏”的聲響,是軍靴聲和馬蹄聲。官軍仍在搜捕漏網之魚。大非川一線要成為無人區。皇上的旨意,誰敢違抗?第四日上,八千多具屍體盡數化為灰燼。官軍分作數隊,牽牛趕羊,陸續撤去。

吃下烙餅,胃脘裏一陣絞痛。少年趟在地上,許久才緩過勁來。又到水缸邊,舀了些水喝。走到屋裏,隻見櫃倒箱翻,所有的家財已教官軍擄掠一空。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幾件舊衣服,找了塊袱子打了個包袱。爬到床底下,謝天謝地,那個小木匣還在。

木匣裏裝的都是他的寶貝。去年過生日,父親送的據說是家裏祖傳下來的一方硯台。母親留下的一把犀角梳子。妹妹新掉的那顆牙。一把牛筋彈弓。還有自己存了兩年的壓歲錢——兩百文銅錢。李學文將木匣裹進了包袱。找到家中僅有的一隻舊皮囊,在廚房的水缸裏灌滿了水。不及多想,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裏。

昔日熱鬧的街市,如今空無一人。牆垣上、地麵上,隨處可見噴灑、拖曳的血跡。走到城門口,便看見那兩個焚屍的大土坑。為什麼要殺死全城的人?我們做錯了什麼?不知道究竟哪個坑裏有自己的父親和妹妹。他跪在地上,欲哭無淚,向著兩個土坑各磕了三個頭。

“居然有人活著。”

聽見有人說話,李學文心上大駭,猛得抬起頭來。一名身穿灰色棉袍的中年男子就站在他前方不遠處。那人身材矮胖,右邊臉頰上有一顆醒目的黑痣。“求求求你別殺我我不想死不想死”看見灰袍人手中握有一柄長劍,少年驚恐萬狀,立時以首觸地,重重磕頭。額頭給磕破了,鮮血直淌下來。

“想活命的話,就跟我走。”撂下這句話後,灰袍人轉身往城門走去。李學文猶豫了半晌,見那灰袍人行將出城,拿袖子抹去臉上的血跡,拾起包裹,背在肩上,追了上去。

通往大非川的一路上,每隔幾十裏,便駐有一座官軍的崗哨。鄯城周圍方圓二百裏,皆有官軍把守。即使有人僥幸從這場大屠殺中逃得性命,也無法逃出升天。至於那些出外辦事、訪親探友,如今預備回鄯城的人,那便如同飛蛾赴火,自取滅亡。

他們走的是小路。巉岩亂石,危崖絕壁,非尋常人力能及。稍有不慎,就會墮入萬丈深淵,屍骨無存。李學文從未見過有人能在如此陡峭的山崖間攀爬,直似猿猱一般。灰袍人膂力驚人,每爬至崖頂,便將麻繩放下,令少年係在腰間,然後將他拉上去。灰袍人隨身帶有幹糧、皮囊。山中氣候多變,兩人趕上一陣路,便不得不停下來躲避風沙。夜裏就在山裏露宿。

這一晚,灰袍人問起李學文的身世。他說他父親是個讀書人,家住南方。有一年,隨一個做買賣的親戚來到鄯城。原本是為了到這西北邊陲來遊玩一番,領略一下塞上風情。不想遇見了他的母親。他母親是個跟隨父母偷越過邊境來鄯城定居的鮮卑女人。身材健美,皮膚白皙,鼻梁高挺,眼珠子是淺褐色的。父親留了下來,與母親按照鮮卑人的風俗成了親,並且在鄯城當了一名教書先生。後來便有了他和他妹妹。再後來母親得肺疾死了。父親沒有續弦,隻與他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直到數天前死於官軍的屠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