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蓮生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眼巴巴地看著家長等著宣判，好像小孩子做錯事情被家長當麵抓住的誠惶誠恐。
這個家長，越是不訓斥他，他越是提心吊膽。
冷溶這樣君子端方的人，到底對他17年裏那些打架的事情，是什麼態度？冷溶那目光看得他眼睫毛都在抖。
男人的手從眼睛上朝後移動，客廳裏柔和的燈光落在這張清雅的麵容上，眉眼五官都是分明清晰的冷漠凜冽，陸蓮生的眼皮抖得更厲害，心尖打顫。
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男人的右手從他的腦袋，慢慢下移到脖子，速度慢的陸蓮生呼吸都停了，身體發麻，從頭皮麻到腳底，可他還是不敢動。
這隻手從陸蓮生的脖子到後腰，移到陸蓮生的腹部，給陸蓮生的感覺，那如玉的指尖宛若刀鋒一般，他渾身的血液都要停止流動。
刀鋒慢慢地劃出五道線條。
陸蓮生的心髒驟停，眼睛瞪出框。
這都是陸蓮生曾經受傷的地方。陸蓮生自己都要忘記了。可是冷溶作為中醫世家出身的子弟，即使他不從醫，他也懂醫術：冷溶劃出來的部位，一絲一毫不差。
陸蓮生是真害怕了，打架受傷進icu都沒怕過，今天叫冷溶劃的，好似這才知道受傷的滋味兒，真疼，疼的他心口都“咕咕”地流血，好似那當年沒有感知到的疼一起爆發一般，疼得他站不住。
男人一隻手扶住他，逼著他站穩。俊逸的眉眼深沉沉的，重重的意味叫陸蓮生不敢去看。過長濃密的眼睫毛遮住的那雙眼睛，眼睛裏隻有陰影一片，渾身都是壓抑的氣息，又是那種他看不懂的情緒。
陸蓮生眼睛濕潤，他不想哭，他不要冷溶看到他的脆弱，可他克製不住胸腔裏澎湃的陌生情感。
他不知道，他此刻的模樣，很像打架回家麵對家長無聲詢問的孩子，愧疚、不服、桀驁，也驕傲，卻又擔心挨罵。
更像打架流血不知道疼，卻在麵對家長關心地問“疼不疼”淚流滿麵的孩子。
冷溶的視線一直落在他的臉上，陸蓮生任何一個表情變化都看的分明，包括陸蓮生倔強忍著眼淚的樣子。冷溶回答：“蓮生，我很高興，你保護自己。”
陸蓮生吩咐他的人，將lily使用非法手段搶冷溶客戶的資料，變相聯名做莊托的事情匿名發到bh法務部；命令人在美國搜集bob的資料，快速處理完自己的工作，用午餐，散步消食，捧著一本法語原著的《愛彌兒》看得格外認真。
雲止水到底是不放心兒子和冷溶的狀態，打著有個親友家孩子要轉學的名義，親自來學校看看。一進來陸蓮生的辦公室，就看到他一副勤學苦讀看書的樣子，差點以為自己走錯。
——陸蓮生自從碩士完美畢業，隻在家裏在冷溶麵前看看書裝裝乖，今天居然在辦公室看書。
她走近一看，辦公桌上還有厚厚的好幾本，隨手翻翻，《理想國》、《民主主義和教育》……《民主主義和教育》是美國杜威的，《理想國》是希臘柏拉圖的，陸蓮生啃啃英語法語還行，希臘語是不會的，所以還有幾本字典，還有一本英文版本的《理想國》。
這是要考教育博士？
雲止水等了半個多小時，等他起身用茶休息眼睛，麵對他突然冷下來的一張臉，並不生氣。
“你這臉冷的，在冷溶麵前也這樣？”
陸蓮生胸口一悶，臉更冷。
“那天你們回去後怎麼談的？吵架？打架？我猜猜，你就是打著架長大，你也一定打不過你男朋友。”
陸蓮生的臉直接綠了。
“你們不會都沒有吵架吧？”雲止水笑了，一聲我就猜到的輕飄飄的笑，笑得陸蓮生差點跳起來。
雲止水給自己倒一杯紅茶，輕抿一口，又加一把火。
“金融街有關冷溶的謠言我也聽說了。我估計，你是想著冷溶的工作會有變化，很可能不在國內……全球那麼幾家好的金融公司，很可能是美國，你想跟著去讀書？”
陸蓮生還是不說話，專心做眼保健操。
雲止水隻顧自說話。
“媽媽一開始也以為，冷溶會爆發一下，你們的生活會起來風波，我都想好怎麼幫你挽回了……可是小溶比我還理解，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我也不知道，這是你的幸還是不幸。”
陸蓮生渾身一僵。雲止水一句話，又戳到陸蓮生最痛的地方。
雲止水還悠悠地歎口氣：“說實話，媽媽也很奇怪。一般年輕人衝動熱情，要是隻喜歡那個假模假樣的你，那一定會大失所望，很難繼續交往。要是真心喜歡你，卻被你欺瞞那麼久，那會有一場大風波……”
頓了頓，“可是你選的這個男朋友，是真心喜歡你，也不是一般年輕人，他知道，你媽媽我活了半輩子，才折騰明白的道理。”
一句“真心喜歡你”要陸蓮生臉上的冰冷緩和，他知道雲止水有其他目的，卻又忍不住想繼續聽下去。
雲止水看著他豎起來的耳朵，渾身警惕好似小豹子的模樣，又是一笑。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小生一定不知道。”雲止水品著茶，好似哲學家思考人生深度一般，“媽媽也明白，小生要的不是生活，是要小溶愛你，真實的你。
可是什麼是真實？你以為你裝出來的賢惠，不是真實？還是你辛苦打工半年飛去倫敦給冷溶定製西服，不是真實？你的付出，你自己看不見。小溶都明白，都記在心裏。”
陸蓮生做完眼保健操，目光轉到雲止水的方向——溶哥果然是被我苦苦追求，又人好地不追究我欺騙的行為？
雲止水瞧著他眼裏的傷心迷茫，又是一聲輕輕的歎氣。
“你最像我年輕的時候，為了一個人不顧一切。媽媽本以為能幫你，可媽媽也才確認，小溶和你爸爸不一樣。小生，你能裝一輩子嗎？你為了小溶回國進了學校，你是要打定主意做學校？”
雲止水這句話，其他人都不明白，陸蓮生自己最明白。放著雲氏集團繼承人不做，做學校，也是因為冷溶。他因為雲止水那句“小生，你能裝一輩子嗎？”心髒疼的汩汩淌血，疼得他臉色發白。
這叫他又想起那天夜裏冷溶的指尖點在身上的疼痛，像一支箭，直插他的心口。
陸蓮生好似被冷溶喚起疼痛感知一般，好似前麵17年的痛苦都撲麵而來，要他痛不欲生，卻又隻能浴火重生。
那天夜裏，陸蓮生麵對男人的那隻手，實在站不穩了撲到男人的懷裏，兩隻手扣在這人的後背用力到指尖泛白，他緊緊地抱著，抱得緊的好似要打一個死結，緊的好似將自己融進男人的身體裏。
冷溶生氣自己打架的事情，冷溶心疼自己受過的傷。這是他以為的冷溶會有的反應。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冷溶會說“蓮生，我很高興，你保護自己。”
一句話，卸掉陸蓮生22年來所有的盔甲。
陸蓮生22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一種沒有照顧好自己身體的愧疚的情緒，因為冷溶的“認可”產生的愧疚。不是心疼，不是氣怒，是，認可。
他的小溶哥，早就知道他身上曾經受過傷。
陸蓮生沒有眼淚，也沒有撒嬌，卻是真的知道錯了。他想說“小溶哥，我都好了，我身體健康，我沒事……”說不出來。
幾天沒睡好眼睛上有黑眼圈就要冷溶生氣，不許他做家務，更何況是這樣的傷？
冷溶無法容忍。
身體經過這五年來跟著冷溶的生活習慣走，以前受傷的虧損好的差不多了，繼續調養。
身體上最重要的，小溶哥最喜歡摸摸的這顆腦袋，能是草包嗎？當然要繼續讀書，讀個博士出來。
陸蓮生不怕裝一輩子。
他怕裝一輩子，也不能要冷溶多喜歡他一點點。
他更怕，他連這個裝乖的機會都沒有。
學校的廚師送來今天中午份的藥膳，陸蓮生一口悶下去，苦的他一張漂亮的臉扭曲變形，趕緊塞一顆糖到嘴巴裏，再灌一口茶。
雲止水看著他這般樣子，再想想他那些年的身體狀態，怎能不心疼？可她說不出那句“心疼”的話，她說：“你知道，即使你折騰一輩子，冷溶也可能永遠不會和你一樣愛的天塌地陷轟轟烈烈？”
“知道。”陸蓮生剛做好的心理建設，又叫雲止水一句戳破，心裏很虛弱，但臉上很強硬，“你罵我是傻動物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