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杉是有那麼些憤世嫉俗的個性特點在的,這一點,從入學時我就有所察覺。
束脩一事,他敢公然拒絕馬文才,明知我與馬文才不和,還敢跟我結交,說明他不畏權貴,是個有氣節的。
他們家的情況,嚴格來說,是已徹底淪為寒門了吧。聽他說,他們家之前雖然是有名的醫藥世家,但是因為他爹早逝,家中已無人為官,連沒落士族都算不上。
也不知,他爹因何緣故早逝,不然,他們家的情況總要比現在好些。
他對士族怕也是有那麼些不滿和恨意在的吧?夫子把九品中正製說得那麼好,那麼冠冕堂皇,似乎全無壞處,似乎是一項十分有效的替朝廷選拔優秀人才的製度。
但真實的情況和他說的可沒有半毛錢的關係,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梁杉聽得很認真,他原本是抱著一腔求學的熱情和期待,希望能盡量從夫子這裏學到些知識,沒想到這個老頭竟然越說越離譜。
他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心裏那股蠢蠢欲動的反駁欲望,突然拍桌而起,打斷了夫子原本就無甚趣味的講學。
整個講堂的人原本都聽得昏昏欲睡,夫子他自己也是自說自話地講得開心,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法自拔,這一下子,所有人都被他驚醒過來,拉回了神,紛紛向他投去詫異的目光。
“夫子,不是您說的這樣,九品中正製,根本就不是您說的這個樣子。大言不慚地誇讚一項這種樣子的製度,說著這些大錯特錯、冠冕堂皇的話,夫子您究竟是怎麼做到麵無愧色地端坐在這學堂之上的?”
我驚呆,梁杉他,瘋了嗎?
他竟然敢在講堂上公然質問夫子,公然批判現行選官製度?
這要是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就算隻是個隻言片語,一旦有一星半點傳到不該聽見的人耳朵裏,那他就是有十個頭也不夠砍的吧?
大兄弟,你可悠著點啊。
我還處在震驚之中,僵硬地抬起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根本沒反應,大有要一吐為快,大說特說下去的陣勢。
夫子終於把臉從書本中露了出來,眯著他的老花眼,費了老大的勁才看清說話的人是誰。不過他到底是夫子,見過許多大風大浪,與我等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小小學子自然不同。他聽完反而沒什麼表情,處變不驚,似乎還在饒有興味地等梁杉的下文。
梁杉此時正處於激動的情緒當中,他站直身子,正義淩然地接受夫子的注視,繼而慷慨激昂道:
“夫子您知不知道,因為這項製度,有多少人懷才不遇,報國無門?有多少寒門子弟一輩子為官無望?晉升無望?隻能認命,白白浪費一身的本領和才華?
他們本該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是國家的頂梁。可是,因為門閥士族的壟斷,寒門子弟,就算苦讀幾十年又有什麼用?就算他們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通通全備,就算他們道德完善、品行端正、人人稱道,就算他們有經世治國、縱橫天下的才能,又有什麼用?
到頭來,朝廷的官職還不是那些高門世家的囊中之物?隻要血統夠高貴,隻要家世夠顯赫,甚至隻在繈褓的嬰兒就已經預定了日後的高官要職,根本就不管他日後的品行是否高尚,能力是否足以匹配高位。
嗬,九品中正製,說得那麼好聽,枉對中正二字。根本上,就隻是世家玩弄政治的工具,是朝廷用來蒙蔽普通百姓的裝飾品而已。
什麼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憑什麼人就該分成三六九等?誰規定的世家的人就是高貴,寒門百姓就是低賤?要我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還妄想在這種製度上麵蒙一塊遮羞布,欺騙那些不明真相的尋常百姓嗎?我們家,我爹,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士族子弟,就是因為這種可笑的選官製度,一輩子鬱鬱不得誌,最後,還要被你們這些士族……”
我早已聽出他言語間帶著的哭腔,到後麵漸漸哽咽。聽得出來,他的憤慨,他對士族和選官製度的不滿與仇恨,也許,他們家的沒落跟這個有點關係。
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有什麼隱情,沒想到夫子的一節關於製度的講解課就擊中他心裏最深處的隱秘和傷痛了?
他心裏有太多的不公要吐露,有太多的話憋著沒說,有太多的人想要批判,有太多的指責和責難也沒有出口,還有未申訴的冤情,未表達過的真實想法。
梁杉還想再說,夫子皺眉拍了拍戒尺,“你叫梁杉是吧?既然如此,你覺得它不合理,那你可有解決之法?你倒說說,究竟什麼樣的選官製度才是行之有效,不失偏頗,不會被部分人把控利用的?”
梁杉收拾好情緒,還真就順著夫子的話接了下去。他從開天辟地說到如今,從奴隸社會夏朝的世卿世祿製說到西漢時期的察舉製,最後又說到了如今的九品中正製,是如何從察舉製演變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