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著盟軍在菲列濱的逐步進展,大家都相信“最後勝利必屬於我”這句話,百分之百可以兌現。本來這張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開的,反正是認為一張畫餅,於今兌現有期了,那份兒樂觀,比初接這張支票時候的憂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幾千萬裏,大後方是充滿了一番喜氣。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麵,也有人在報上看到勝利消息頻來,反是增加幾分不快的。最顯明的例子,就是遊擊商人。在重慶遊擊商人,各以類分,也各有各的交易場所。比如百貨商人的交易場所,就在大梁子。大梁子原本是在長江北岸最高地勢所在的一條街道。幾次大轟炸,把高大樓房掃為瓦礫堆。事後商人將磚砌著高不過丈二的牆,上麵蓋著平頂,每座店麵,都像個大土地堂,這樣,馬路顯著寬了,屋子矮小的相連,倒反有些像北方荒野小縣的模樣。但表麵如此,內容卻極其緊張,每家店鋪的主人,都因為計劃著把他的貨物拋出或買進而不安。理由是他們以陣地戰和遊擊商比高下的,全靠做批發,一天捉摸不到行市,一天就可能損失幾十萬法幣。在這個地方,自也有大小商人之分。但大小商人,都免不了親到交易所走一次。交易所以外的會外協商,多半是坐茶館。小商人坐土茶館,大商人坐下江館子吃早點。在大梁子正中,有家百齡餐廳,每日早上,都有幾批遊擊百貨商光顧。這日早上七點半鍾,兩個遊擊商人,正圍著半個方桌麵,茶煙點心,一麵享受,一麵談生意經。上座的是個黃瘦子,但裝飾得很整齊。他穿了花點子的薄呢西服,像他所梳的頭發一樣,光滑無痕,尖削的臉上,時時笑出不自然的愉快,高鼻子的下端,向裏微勾,和他嘴裏右角那粒金牙相配合,現出他那份生意經上的狡詐。旁座的是個矮胖子,穿著灰呢布中山服,滿臉和滿脖子的肥肉臃腫著,可想到他是沒有在後方吃過平價米的,他將筷子夾了個牛肉包子在嘴裏咬著,向瘦子道:“今天報上登著國軍要由廣西那裏打通海口。倘若真是這樣,外邊的東西就可以進來了,我們要把穩一點。”那瘦子嘴角裏銜著煙卷,取來在煙缸子上彈彈灰,昂著頭笑道:“我範寶華生在上海,中國走遍了,什麼事情沒有見過?就說這六七年,前方封鎖線裏鑽來鑽去,我們這邊也好,敵人那方麵也好,沒有碰過釘子。打仗,還不是那麼回事。把日本鬼子趕出去,那不簡單,老李,你看著,在四川,我們至少有三年生意好做,不過三年的工夫也很快,一晃就過去了。為了將來戰事結束,我們得好好過個下半輩子,從今日起,我們要好好地抓他幾個錢在手上,這倒是真的,我們不要信報上那些宣傳,自己幹自己的。”老李道:“自然不去信他。但是你不信別人信;一聽到好消息,大家就都拋出。越是這樣越沒有人敢要,一再看跌。就算我們手上這點存貨蝕光了為止,我們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們總要另找生財之道呀。於今物價這樣飛漲,我每月家裏的開銷是八九上十萬,不掙錢怎麼辦?你老兄更不用說了,自己就是大把子花錢。”範寶華露著金牙笑了一笑,表示了一番得意的樣子,因道:“我是糊裏糊塗掙錢,糊裏糊塗花錢。前天晚上贏了二十萬,昨天晚上又輸了三十萬。”老李道:“老兄,我癡長兩歲,我倒要奉勸你兩句,打打麻將,消遣消遣,那無所謂。唆哈這玩意,你還是少來好,那是個強盜賭。”範寶華又點了一支紙煙吸著,微搖了兩搖頭道:“不要緊,賭唆哈,我有把握。”老李聽了這話,把雙肉泡眼,眯著笑了起來。放下夾點心的筷子,將一隻肥胖的右巴掌,掩了半邊嘴唇,低聲笑道:“你還說有把握呢,那位袁三小姐的事,不是我們幾位老朋友和你調解,你就下不了台。”範寶華道:“這也是你們朋友的意思呀。說是我老範沒有家眷,是一匹野馬,要在重慶弄位抗戰夫人才好。好吧,我就這樣辦。咳!”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改操著川語道:“硬是讓她整了我一下。你碰到過她沒有?”老李笑道:“你倒是還惦記她呢。”範寶華道:“究竟我們同居了兩年多。”正說到這裏,他突然站起身來,將手招著道:“老陶老陶,我們在這裏。”老李回頭看時,走來一位瘦得像猴子似的中年漢子,穿了套半舊的灰呢西服,肋下夾了個大皮包,笑嘻嘻地走了來。他的人像猴子,臉也像猴子,尤其是額頭前麵,像畫家畫山似的一列列地橫寫了許多皺紋。老李迎著也站起來讓坐,範寶華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陶伯笙先生,這是李步祥先生。”陶伯笙坐下來笑道:“範兄,我一猜就猜中,你一定在大梁子趕早市。我還怕來晚了,你又走了。”範寶華道:“大概九點鍾,市場上才有的確消息,先坐一會吧。要吃些什麼點心?”茶房過來,添上了杯筷,他拿起筷子,指著桌上的點心碟子道:“這不都是嗎?我不是為了吃點心而來。我有件急事,非找你商量一下不可。”範寶華笑道:“又要我湊一腳?昨天輸三十萬了,雖然錢不值錢,數目字大起來,也有點傷腦筋。”陶伯笙喝著茶,吃著點心,態度是很從容的。他放下筷子,手上拿了一隻桶式的茶杯,隻管轉著看上麵的花紋。然後將茶杯放在桌上,把手按住杯口,使了一下勁,作個堅決表示的樣子,然後笑道:“大家都說勝利越來越近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回到南京了。無論如何,由現在打算起,應該想起辦法,積攢幾個盤纏錢。要不然,兩手空空怎麼回家?”範寶華道:“那麼,你是想做一筆生意。我早就勸過你了,找一筆生意做。你預備的是走哪一條路?”陶伯笙額頭上的皺紋,閃動了幾下,把尖腮上的那張嘴,笑著裂痕伸到腮幫子上去,點了頭道:“這筆生意,十拿九穩賺錢。現在黃金看漲,已過了四萬。官價黃金,還是二萬元一兩。我想在黃金上打一點主意。”範寶華對他看了一眼,似乎有點疑問的樣子。陶伯笙搭訕著把桌上的紙煙盒取到手,抽出一支來慢慢地點了火吸著。他臉上帶了三分微笑,在這動作的猶豫期間,他已經把要答複的話,擬好了稿子了。他噴出一口煙來道:“我知道範兄已經做有一批金子了。請問我當怎麼做法?”範寶華哈哈一笑道:“老兄,盡管你在賭桌上是大手筆,你還吃不下這個大饃饃吧,黃金是二百兩一塊,買一塊也是四百萬。自然隻要現貨到手,馬上就掙它四百萬。可是這對本對利的生意,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陶伯笙道:“這個我明白。我也不能那樣糊塗,想吃這個大饃饃。你說的是期貨,等印度飛來的金磚到了,就可兌現,自然是痛快。可是我隻想小做,隻要買點黃金儲蓄券。多一點三十兩二十兩,少一點十兩八兩都可以。”範寶華道:“這很簡單,你擠得出多少錢就去買多少得了。我還告訴你一點消息,要做黃金儲蓄,就得趕快。一兩個禮拜之內,就要加價,可能加到四萬,那就是和黑市一樣,沒有利息可圖了。”陶伯笙看了李步祥一下,因道:“大家全不是外人,有話是不妨實說。我也就為了黃金官價快要漲,急於籌一筆錢來買。範兄,你路上雖得活動,你自己也要用,我不向你挪動。但是,我想打個六十萬元的會。”範寶華不等他說完,搶著道:“那沒有問題。不就是六萬元一腳嗎?我算一腳。”陶伯笙笑道:“我知道你沒有問題,除了你還要去找九個人呢。實在不大容易。我想,求佛求一尊。打算請你擔保一下,讓我去向人家借一筆款子。”範寶華兩手同搖著笑道:“你絕對外行。於今借什麼錢,都要超過大一分,借六十萬,一個月要七八萬元的利錢。黃金儲蓄,是六個月兌現。六七四十二萬,六個月,你得付五十萬的子金。這還是說不打複利。若打起複利,你得付六十萬的利息。要算掙個對本對利,那不是白忙了?”那胖子李步祥原隻聽他兩人說話。及至陶伯笙說出借錢買黃金的透頂外行話,也情不自禁地插嘴道:“那玩不得,太不合算了。”陶伯笙道:“我也知道不行,所以來向範兄請教,此外,還有個法子,我想出來邀場頭,你總可以算一腳吧?”範寶華道:“這沒有什麼,我可以答應的。不過要想抽六十萬頭子,沒有那樣大的場麵。而且還有一層,你自己不能來。你若是也加入,未必就贏。若是輸了的話,你又算白幹,那大可不必。”陶伯笙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自然是我不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朋友拉著我上場子,我要是說不來的話,那豈不抹了人家的麵子?怎麼樣?李先生可以來湊一腳?”李步祥笑道:“我哪裏夠資格?我們這天天趕市場的人,就掙的是幾個腳步錢。”範寶華道:“提起了市場我們就說市場吧。老李,你到那邊去看看,若是今天的情形有什麼變動的話,立刻來給我一個信。我和老陶先談談。”李步祥倒是很聽他的指揮,立刻拿起椅子上的皮包就走出餐廳的大門。剛走到大門口,就聽到有人在旁邊叫道:“我一猜就猜著了,你們會在這裏吃早點的。”他掉轉頭去看時,說話者就是剛才和範寶華談的袁三小姐。她穿著後方時新的翠綠色白點子雪花呢長袍,套著淺灰法蘭絨大衣。頭發是前麵梳個螺旋堆,後麵梳著六七條雲絲紐。胭脂粉塗抹得瓜子臉上像畫上的美女一樣,畫著兩條初三四的月亮型眉毛。最摩登的,還是她嘴角上那粒紅豆似的美人痣。看這個女人也不像是怎樣厲害的人,倒不想她和範寶華變成了冤家。他匆遽之間,為她的裝飾所動,有這點感想,也就沒答複出什麼話來,隻笑著點了兩點頭。袁小姐笑道:“哼!老範也在這裏吧?”她說著,把肋下夾的皮包拿出來,在裏麵抽出一條小小的花綢手絹,在鼻子上輕輕抹了兩下。李步祥又看到她十個手指頭上的蒄丹,把指甲染得血一般的紅。她笑道:“老李!你隻管看我做什麼?看我長得漂亮,打什麼主意嗎?”李步祥哎喲了一聲,連說不敢不敢。袁三小姐笑道:“打我什麼主意,諒你也不敢,我是問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作媒?”李步祥還是繼續地說著不敢。袁三小姐把手上的手絹提了一隻角,將全條手絹展開,抖著向他拂了一下,笑道:“阿木林,什麼不敢不敢?實對你說,你要發上幾千萬元的財,也就什麼都敢了。”老李笑道:“三小姐開什麼玩笑,你知道我是老實人。”她笑道:“哼!老實人裏麵挑出來的。哪個老實人能做遊擊商人?這也不去管他了。你是到百貨市場去吧?托你一件事,給我買兩管三花牌口紅來。別害怕,不敲你的竹杠,我在百齡餐廳等著你。買來了,我就給你錢。”李步祥先笑道:“袁小姐就是這一張嘴不饒人。東西買來了,我送到哪裏去?”袁三道:“你沒有聽見嗎?我在百齡餐廳等著你。你以為老範在那裏我不便去。那沒有關係,不是朋友,我們也是熟人。回頭要來。”說著笑對了他招招手,她竟是大開了步子,走進餐廳裏去。李步祥望著她的後影,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地道:“這個女人了不得。”於是走上百貨市場去。這百貨交易所在一幢不曾完全炸毀的民房裏。這屋子前後共有四進,除了大門口,改為土地堂的小店麵而外,裏麵第二第三兩進屋子,拆了個空,倒像個風雨操場。這兩進房子裏挨著柱子,貼著牆,亂哄哄地擺下攤子。那些攤子上,有擺襯衫襪子的,有擺手絹的,有擺化妝品的,也有專擺肥皂的。夾著皮包的百貨販子,四處亂鑽,和守住攤子的人,站著就地交涉。全場人聲哄哄,像是夏季黃昏時候,擾亂了門角落裏的蚊子群。李步祥兜了兩三處攤子,還沒有接洽好生意,這就有個穿藍布大褂的胖子光了頭,搬一條板凳放在屋子中間。他這麼一來,立刻在市場上的遊擊商人,就圍了上來。人圍成了圈子以後,那胖子站在凳子上,在懷裏掏出一本拍紙簿,在耳朵夾縫裏取出一支鉛筆。他捧著簿子看了看,伸了手叫道:“新光襯衫九萬。”隻這一聲,四處八方,人叢中有了反應:“八萬,八萬五,八萬二,兩打,三打,一打。”同時,圍著人群的頭上,也亂伸了手。那胖子又在喊著:“野貓牌毛巾一萬二。”在這種呼應聲中,陸續地有人走來,加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