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潁都在新年後迎來了久違的晴空,陽光雖盛,寒氣卻淩冽逼人。朱雀大街人頭攢動,店家喜氣洋洋地張羅著燈籠,為晚上的燈會做準備。城北的廟會、城東的戲台、城南的酒館和城西的貿市,自中午起便熱熱鬧鬧地喧嘩著;商賈小販,遊客行人個個麵帶笑容,幹勁十足,叫人看了也生出一副歡喜的情態。
隻有陳府是個例外。
顧妤孤零零地端坐在軟墊上。這間朝北的屋子寒冷非常,陰氣森森,連炭盆都冒不出多少熱氣,獨自在角落嗚咽。陳夫人斜著身子半倚在扶手上,怔怔地看著眼前一襲年輕的紅色身影,眼神中半是感歎,半是自傷。她的眼角早已生出細碎的皺紋,臉色蠟黃消瘦,昔日的含情美目被歲月無情地抹去,隻留下黑洞洞的瞳孔和茫然膽怯的目光。
侍女提著銅壺,替她和顧妤依次添水。
“去看看老爺和昌兒回來了沒有。”她仰頭,小聲對侍女說。侍女應聲,悄然退下。“真是對不住。”陳夫人一臉歉意地看著顧妤,“六部一早有急事,把老爺和昌兒一起叫了去,也不知要留他們到什麼時候。姑娘再等等吧,正好留下一起吃飯。”
顧妤本想推辭,卻又編不出什麼理由,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陳夫人麵露喜色,忙吩咐侍女多添一副碗筷。
“方才姑娘說,在哪裏學的劍?”
“溪棠山。”
“哦哦……”陳夫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道:“想來你們那裏一定民風開放,連女子都能學劍。”
顧妤尷尬地陪笑,眼神裏卻閃過一絲悲傷。
陳夫人自顧自地喃喃,追憶往事:“我倒沒有姑娘這麼好命。說是高門官宦的女兒,又嫁了個好夫君,可到頭來還不是色衰愛弛,養了好幾房年輕漂亮的……”她掩麵咳嗽了幾聲,又笑道:“好在昌兒是個好孩子,中了舉,又做了官,往後前途大有可為,人也孝順老實。姑娘若是嫁了我兒,他必定不會薄待你的,算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歸宿。”
顧妤的右手輕撚護臂上的綁繩,遲疑片刻,笑道:“我是個武林中的粗人,不會相夫教子,也不懂得討人歡喜,自問配不上陳公子——”
話音未完,有一侍女急匆匆地進門,通報說陳老爺和公子已回來了。陳夫人忙叫貼身婆子攙扶著起身,招呼顧妤一起往正廳去。
沒說完的話卡在喉頭,顧妤暗自歎了口氣。
走出雜草橫生的內院,陳府是一派全然不同的氣派風貌:紅牆青磚,脊獸端坐,盆景儼然,閣樓聳立。比顧家在潁都買下的宅子更豪華寬敞,不見一片剝落的牆皮、歪斜的黑瓦。兩個園丁正在折剪盛放的白梅,將旁逸斜出的枝條無情裁去,見夫人帶著一眾女眷經過,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低頭微微行禮。
“別亂看。”青兒拽了一把藻兒的衣袖,催促她跟上顧妤。藻兒撇了撇嘴,似有幾分不滿。
一行人穿過書院又左拐,沿著廊下匆匆行進。忽見前麵兩個頭戴朝冠的男子迎麵而來,正是一對父子模樣:右側的男子身穿紫紅色朝服,雙手背在身後,須發烏黑,雖過天命之年,身板卻依然硬朗;左側的年輕公子著墨綠色朝服,身量高挑,肩膀寬闊,手執兩塊笏板,恭敬地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