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闌與亭中人對望,卻看對方先轉開視線,相隔很遠,但他還是能看出慕元瑾微微蹙眉朝他身後看了一眼。
服侍禦前多年,即便是麵對這個不知青澀多少的少年,苗闌都自認對其了如指掌,那蹙眉朝後看去的一眼,是不滿下人看管不利,放任他一個陌生人進來。
似乎是因為輕易察覺出慕元瑾的想法,苗闌不知為何想笑,他胸中充斥著快意,扶著朱紅色的柱子,慢慢挪進遊廊中。
重生一次,他能預料往後十餘年的大體發展,回神看眼前,那熟悉的、陌生的卻變成似曾相識,朦朦朧朧。
可這一切在看到慕元瑾的那一刻突然有了實感。
“嘭。”
苗闌目力和耳力天生強於常人,平日還好騎射,湖心亭不輕不重的一聲引走他的注意力,是亭中人撐開黃色油紙傘朝這邊走來。
眼看對方越走越近,他卻躊躇在原地不知如何。
慕元瑾走進遊廊,將傘撐開置一旁,傘麵轉圈,朝苗闌露出半片山水,墨色的山上皆蒙雨露。
慕元瑾知道今日有苗知州拜訪,見苗闌身上衣料尚佳,便隻道:“聽說今日有來拜訪我師父的,你是的知州府的人?”
苗闌張張嘴,卻沒有立刻出聲,因為回答時竟下意識想行禮稱臣,他不禁暗啐了自己一遍,這十幾年俯首低眉還真給養出奴性來了。
慕元瑾身上無顯示身份的細節,苗闌便抬眼,定定看向對方,“在下是苗知州長子,苗闌。”
身為皇天貴胄,哪怕遮掩再好,也總會表現出一些細節,被他人直視,慕元瑾不適抿唇,掃過苗闌腳上的紗布,道:“待客之處在前院鬆賀軒,客人走錯了。”
“我……”
苗闌本想按想好的借口,說找茅房迷路,可現在麵對慕元瑾,卻突然舉得這樣的理由有些狼狽。
突然的,他不想用了,便就是吱吱唔唔半天。
本想再相遇,他借重生而獲取的知識閱曆,定能將之前的羞辱加倍奉還。
可惜不是事事遂他願。
這會兒他淋了些雨,衣衫半濕,慕元瑾卻錦衣青舄,無一絲髒亂。
“我未遇有人阻攔。”他終於道。
慕元瑾聲音冷了些,“禦下不當,給貴客造成困擾了,我這便尋人帶公子回前院。”
說罷轉身尋傘,步履穩健,再看苗闌卻扶柱而立,腿疼到打顫。
苗闌眼底帶著嘲弄,“冒昧闖入,幸公子不責怪。”
“客人多慮了。”慕元瑾取了傘,繞過他出了遊廊。
苗闌撐在柱子上的手換了個方向,勉力轉身,目視慕元瑾撐傘往外走。
那人路過側倒在花叢中的輪椅,不過是側頭看了一眼,甚至都不曾減緩步子。
人家根本就沒想扶。
也是,當主子慣了,這點事兒哪能勞自個兒動手?
苗闌低笑。
瞧瞧,重生有什麼用?再來一次他不過幸而未受宮刑,現在也是一介布衣,而她,卻是大寧儲君,未來的弘煊帝。
哪怕不論出身,但看眼下,他也是不知禮數,亂闖後宅的客人,在主人麵前照樣矮了一截。
看慕元瑾的身影隱在洞門外,他心中失落無比。
苗禪道同萬禦醫描述了苗闌尋到的地方,對方果然很感興趣,他心下一喜,隨禦醫來到前院,卻沒見到苗闌。
他臉一下子沉下來,趁人不注意將上官朗拉到一邊,小聲詢問苗闌去哪裏。
上官朗隻道苗闌去茅房,不過過去許久卻不見回來。
萬禦醫倒是不在意,聽了小廝解釋,還哈哈笑了兩聲,“無事就等等令公子,我們初到敖州,若不是知州之子提醒,我那些草藥怕是要毀了。”
苗禪道臉色好看了些,“敖州天氣多變,禦醫非本地人不清楚也正常,犬子提醒是應該的。”
“唉……”他還想說什麼,就看敞開的門外有人進來,“唔,那不是苗小公子回來了。”
苗禪道也看到,他一見到自己這兒子脾氣就壓不住,厲聲詢問:“行事不看時間,讓禦醫等你一人,無禮。”
苗闌心思還在那別有洞天,淡淡地解釋:“我腿腳不便。”
“你……”
“大人莫要生氣,公子實在院中迷路了。”推著輪椅的小廝回答:“是元公子遣為公子領路。”
後句顯然是對萬禦醫言說,他頷首,招手讓幾個小廝將人帶進屋內。
苗闌知曉麵前這位禦醫,卻並未見過,在慕元瑾登基前這位太醫便仙逝,當時太子親自扶棺送葬。
上行下效,整個京城可謂是哀聲連天,紙錢漫天。
苗闌那會兒正在內廷做個雜役太監,人人認幹爹親爺爺的,隻他特立獨行,不少受欺負,這堪稱國喪的事件,不過隻是他一個上升的契機。
而後來混到皇帝麵前,一直陰晴不定的,他倒是會想想帶出這樣德行的家夥是個模樣。
甚至他覺得皇帝尊師的美德不過是他裝出來的,畢竟就算再怎麼虛偽,又怎麼會有這樣首鼠兩端的。
八十九歲高齡,白須高額目光慈善,精神矍鑠,很和善也有福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