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第一次見森鷗外是在一個沙龍。
說沙龍也不太對,無非是些有錢有勢的人打發時間的地方,順便談些交易,打發些人情,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男人,無他,隻是他第一眼看見森鷗外就覺得這家夥虛偽得有點過分,還令他隱隱約約有些不適。
對方看著很是年輕,大約二十歲出頭,卻沒有平時來家中拜訪父親的年輕人那樣初出茅廬的氣質,穿著筆挺的軍裝製服,單排銀扣閃閃發光,軍裝西褲包裹著兩條筆直的長腿,黑色的長筒靴到膝,戴著白色手套,一截漆黑鑲著銅扣的腰帶將製服勒出優雅的線條。
“這是家中幼子,以後就要托您照顧了,修治一直是家妻最寵愛的孩子……”
太宰治揚起唇角,衝著眼前的白發老頭乖巧地笑了笑,一邊將自己的敷衍和不耐煩很好地掩飾起來。
掛著華貴水晶燈的豪華房間裏麵,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上流社會人士特有的造作微笑,夜色已深,外麵還隱約下著雨,沒過多久落地窗上已經被雨珠印上一條條的濕痕。
“抱歉,我來晚了。”
森鷗外便是在這個時候進的門,男人烏黑的發絲還沾染著水汽,一路走過來,身上還掛著橫濱夜晚濕冷的氣息,深紫色的眼眸顯著放鬆而又閑適的笑意,麵前的黑手黨老頭見到他,頓時中斷了和旁人的交談:“鷗外!”
“果然是青年英才,鷗外先生。”津島源右衛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前一段時間還看過你對異能力者的預測和構想,如果真如你所說,異能力者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勢必要發揮極大作用才對。”
“軍隊實在事務繁忙,不然我能早點脫身。”森鷗外皺了下眉,摘下右手手套,那隻白手套的指尖不知道什麼時候濺了點針尖大小的紅,他笑著說:“要是之後確定要去常暗島,那便要很長時間沒法過來了。”
“哦呀,這裏怎麼還有個小孩子?”
小孩身量不高,又沒出聲,站在成年人身側的陰影裏麵,他乍一下完全沒發現旁邊還有個小蘿卜丁,對方在自己被發現以後又往後藏了藏——長得挺可愛的,森鷗外想。
“津島家的幼子。”港口黑手黨的首領慈眉善目地摸了摸太宰治的頭:“盡管放心,之後我會找個合適的人照顧修治。”
森鷗外一聽津島這個姓氏便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這小孩的父親津島源右衛門是近來風聲最高的議員之一,估摸著日後長子和長女也要進入政壇,橫濱這地方和外麵不同,控製這座城市的不是政府,也不是租界那些外國人,而是港口黑手黨。
估計是有些利益交換,那麼這小孩就像是個擺件了——作為港口黑手黨和津島家之間友好情誼的象征,或者有時候拿去當當靶子,再倒黴點做個人質也能派上用場。
森鷗外半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和小孩持平:“在這裏呆著是不是很無聊?”
他去和太宰治說話沒什麼原因,單純是看見一個漂亮的孩子想要逗弄一二,和在路邊瞅見毛茸茸的小貓想上前摸一摸同樣道理。
小男孩陡然向後退了一步,反應超大。
一雙鳶色的稚圓眼睛“嗖——”地掠過些警惕,蜻蜓點水一般,稚嫩的臉還沒長開,但已經能預見到日後的好相貌,濃黑的睫毛又卷又長,皮膚冷白,嘴唇卻是柔軟而又可愛的形狀,那點與生俱來的冷淡勁便被那些可愛的地方中和了不少,顯得很是乖巧了。
森鷗外將小孩的情緒看得分明,有些好笑,一頭白發的黑手黨首領又揉了揉太宰治的腦袋:“鷗外還是這麼喜歡小孩子,那可要抓緊時間娶上一位漂亮的妻子,最好是在在去前線之前定下來吧。”
“說笑了。”森鷗外彎了下眼睛。
津島源右衛門對孩子要求向來頗高,見到太宰治略顯失禮的舉動便是臉色一黑,眼看著便要斥罵兩句,這種老派的作風森鷗外向來不喜歡,愚蠢就算了,還令人難以忍受。
“怕生。”
森鷗外略微一怔,含著笑問:“修治剛才說什麼?”
太宰治搶在自己被父親扒拉著罵上幾句之前,又重複了一句:“我怕生。”
小男孩咬字咬得相當清晰,完全沒有小孩說話黏黏糊糊的毛病,他往前挪了挪,卻不曾挪回之前的位置,始終保持著近一米遠的距離,說話時睫毛輕輕顫了顫。
又警惕又抗拒,偏偏還要裝模作樣地裝著乖。
一個怕生的孩子是決計不可能像太宰治這樣,更何況怕生這句話通常都由家長來說,哪有自己說的道理?森鷗外摸了摸下巴,心想這倒是很稀奇,他一向拿小孩沒有辦法,過去在德國醫院實習的時候,漸漸的孩子們都喜歡找他看病,理由隻有一個。
森醫生不像其他醫生那麼嚇人,好看的臉總是帶著溫和的笑,開的藥也沒有那麼苦,打完針還能收獲幾句溫柔的安慰,桌子上還始終擺著一碟糖果——裏麵全是高級貨,糖紙在光線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