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進院子這麼久,頭次聽到孩兒媽講話。她字正腔圓,聲音裏有種動人的韻律,並顯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養。若不是親眼見親耳聽,誰會把這麼美的聲音歸究到那麼個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兒媽所穿的每件襯衫都是皺的,每條褲子都不合體,每雙鞋都被踩沒了後跟。在人們印象中,她永遠是那個毫無發式的發式;從未見她抽過煙,但她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卻有兩片焦黃的指甲。
“現在我才明白,”孩兒媽抑揚頓挫地說:“一個人生成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性格,對誰他都會殺人不眨眼。”
孩兒媽從哪裏來?一定不是穿草鞋從泥巴屋裏走出來的,霜降想。孩兒媽的父母是醫生,在西洋國家學的醫術,又回到中國來開診所,在醫生家庭特有的悄聲細語和潔淨中,孩兒媽被生出和養大——人們是這樣傳說的。孩兒媽是從學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蒼白的腳,穿上了草鞋。和許多支持抗日的學生一塊,她朝聖一樣到了延安,那裏有所大學叫“抗大”。她沒有做成“抗大”學生,十七歲時,做了程軍長的第三房妻子。人們傳,程司令的第二個妻子離開程司令時對孩兒媽說:“我受過了,輪著你也受受。”
在晚飯桌上,孩兒媽與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著。霜降留心地,甚至擔憂地旁觀這對老夫妻,什麼異常也沒有。半小時前那場對話沒留任何痕跡在他們舉止神態中。她僅僅發現,當將軍夾起一顆被煎成深褚色、肥碩閃光的蠶蛹時,孩兒媽停了筷子,停了咀嚼,似乎也停了呼吸,等著蠶蛹在他堅實的齒間破裂的輕微聲響。這一聲響使孩兒媽既戰栗了一下亦鬆下一口氣。以後的日子裏,霜降發覺將軍每頓飯必吃蠶蛹,他的牙齒每破碎一顆蠶蛹,都會引起孩兒媽的戰栗。
程家吃晚飯的時間,小保姆們像過節或放假。這時她們可以用電話,可以在衛生間裏聊天,一麵開著淋浴。夏天衛生間是避暑聖地。霜降進去時,幾個姑娘驚叫起來,隨後是笑。笑得大有內容。
“你們在瘋什麼?”霜降問。
她們笑得一時空不出嘴來說話。這群農村女孩都長得不難看,除了沒站相、坐相、走相、吃相。身材勻稱些的那個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學著不僅塗紅手指甲,也塗紅腳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講!”李子說:“她才來,講了把她嚇著!”李子是院裏資曆最老的小女傭,自視保姆頭目。她跟淮海有“親一口、親一口”的關係,這點她落落大方地認賬。
一個姑娘忍不住:“李子她……”雖然李子威脅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劃:“李子剛才還學,……學給我們看……淮海在床上怎麼……唉喲媽!”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編的吧?”
“編?雷轟死我!”李子潑勁出來了:“這個院子的故事你腦子想破都編不出來!下午我去找淮海,報一個星期的菜賬。我一敲門,他就喊‘進來!’推開看見床上不隻淮海一個人,還有個女的,生臉,倆人都沒穿衣裳。我嚇得直講對不起,要跑,淮海說:‘這鄉下妞,老子不臊你臊什麼?’他倆真是一點都不臊,在我臉前頭跟鷂子翻身、鯉魚打挺一樣!……”姑娘們笑著在她身上捶,一邊叫:“怎不學了?學呀學呀!”
“淮海叫我報了菜賬,又叫我到五鬥櫃上自己去拿錢。我剛出門,正碰上五嫂上樓。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隨她自己高興,說回來下午兩點就下班了。我想這回要死了。她剛跟淮海結婚那時候,防淮海防得賊一樣。常常在床上撒點煙灰,要麼擱幾根頭發,一般淮海午睡都在沙發上,就是往床上躺也躺不到裏麵半拉去。她哪次回來,那些頭發煙灰都沒了,她就哭鬧要尋死。這回還得了,讓她活逮了!她走到門口,不急著掏鑰匙,把門窗打量幾眼,轉臉問我:‘裏頭是誰?’我嚇得講不出話來。她敲敲門,我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她連我一塊宰。我剛到樓梯口,聽見淮海在裏麵拿一模一樣的嗓門喊:‘進來!’五嫂進去了,我聽了一會,什麼事都沒出!不是有鬼了嗎?我趕緊到樓下收了曬幹的衣裳,裝樣給他們送衣裳去。敲門,還是淮海答應:‘進來!’進去一看,人家三個人好好的在吃西瓜,那女人又年輕又漂亮,看著她不像個biao子,身上隻裹了條毛巾毯!你說這故事能不能叫人懂?死不要臉的淮海活活一個花賊,到處搞些漂亮丫頭回來,就憑他在電視劇組當個混吃混喝的副導演。導什麼演?‘搗眼’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