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悠從床上坐起來,想喝杯熱水緩解一下,無奈這種便宜的旅館,連熱水都是沒有的。想再忍一忍,說不定就沒事了。可是疼痛越來越劇烈,細密的汗珠在腦門慢慢彙集,終於等不下去。
她打開了手機,首先打了江燕妮的電話,關機。這個女人最近成功被求婚,據說和情人一秒鍾都舍不得分開的抵死纏綿,大約從此都會養成深夜關機的習慣。
再打沈英男的,也是關機。這個女人最近剛剛撿回失而複得的婚姻,可要說幸福,臉上也看不出來;若說可憐,倒是誰也不比誰好多少。
猶豫了一下,卓悠才撥了傅達偉的電話,竟然也是關機。
卓悠慌了,小腹的那種疼,此刻已經發展到她無法承受的地步,她的手指急速地在鍵盤上翻找,一個陌生的名字跳了出來:張鬆嶺。
卓悠記得他是江燕妮一個交情普通的朋友,卓悠記得他是個醫生,卓悠記得自己身上隻有十塊錢,連付出租車費都不夠。
不知哪裏來的判斷和指引,卓悠堅決地把號碼撥了出去。
上帝應該保佑張鬆嶺,因為他是個好人,接到電話時,他正在醫院值班。
卓悠沒想到的是,張鬆嶺居然記得自己,張鬆嶺在電話裏說,"你別動,我馬上叫120過來接你。"張鬆嶺在電話裏說:"你在床上平躺好,深呼吸,不要怕。"張鬆嶺是隨著120的車一起來的,他們趕到的時候,卓悠已經陷入昏迷。上帝也應該保佑卓悠才對,她那樣善良,一心想當個偉大的母親,為了這個信念,她比誰都堅強。可惜上帝還是帶走了她的孩子。傅達偉那一推帶了憤怒,也帶了詛咒,孩子大約在肚子裏挺得很辛苦,終於還是挺不住。手術台上,卓悠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重新睜開眼睛時,張鬆嶺的臉迎上來,張鬆嶺說,"給你丈夫打個電話吧?"卓悠盯著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忽然問,"你信命嗎?"張鬆嶺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我是學醫的,無神論者。"
卓悠點點頭,她說,"我信。"然後,她就不說話了,張鬆嶺頓了頓,隻好再次詢問,"給你丈夫打個電話吧?"
卓悠閉上眼睛,聲音很輕,她說,"我沒有丈夫。"朱小虎又來了。江燕妮看見朱小虎,就倒抽一口冷氣,倒不是朱小虎被毀了容或者忽然變身奧特曼,而是現在的江燕妮必須堅決地與朱小虎劃清界限。
朱小虎一出現就得意洋洋,他說,"我把馮漢珍搞定了,她答應我三十歲之前可以不結婚。"他說:"我這是穩住她呢!一個女人,哪裏敢拖到三十歲!"在朱小虎看來,三十歲是個很大很可怕的年紀了,想必馮漢珍和他看法一致,所以他斷定馮漢珍拖不起。朱小虎的算盤就是抓緊時間,想方設法和江燕妮在一起,他十分覬覦她那張大床。江燕妮看著朱小虎慢慢逼近的臉,那張泛著油光的臉,眉毛是吊梢眉,眼睛是一線天,鼻子是水簾洞,透著精力過盛、沒心沒肺沒智商,實在讓她無可奈何。
江燕妮說:"咱們做個協定吧!"她說:"你看,我活生生被拉進你與馮漢珍的糾葛裏,我不能說我是冤枉的,畢竟,我和你一開始就錯了。"她說:"可我不想做馮漢珍永遠的仇人。這樣太危險了,搞不好她有一天真的會來毀我的容。"她說:"你去徹底搞定馮漢珍,不要拖她騙她,你叫她親口來告訴我你們分手了,從此你完全自由了,然後你才有資格來找我。"江燕妮說完,就在朱小虎麵前篤定地把門關上。朱小虎什麼時候走的她不知道,但願他一去便不再回來。
畢竟,搞定馮漢珍是朱小虎二十五年來遇到的最高難題。江燕妮深深相信,最後被搞定的肯定是朱小虎自己。所以,她根本不必擔心什麼。朱小虎就像一隻陀螺,鞭子一抽,便滾開很遠,不知什麼時候又會滾回來,沒關係,再抽一鞭子就是了。
她迅速收拾了幾件衣服,她想搬到鄭雪城那裏住幾天。鄭雪城的房子豪華太多了,有二十四小時安保係統,每間房子都有兩麵以上的窗戶,臥室裏的地毯厚得站不穩,客廳還有一套價值十萬以上音質好到令人流淚的音響。
鄭雪城這個家夥,享受人生的欲望是極致的,所以他才做出那麼多光怪陸離的事,一切全憑意識出發,從來不管他人死活。可是此刻,這個男人卻把鑽戒套在了她的無名指上,想一想都覺得有深深的成就感。
張鬆嶺最終決定,還是給卓悠的丈夫打一個電話。卓悠睡著了,慘白的臉,連睫毛都幾乎是白的。
他輕輕把卓悠床頭的手機拿起來卻被迅速伸過來的一隻手抓住了,抓得很緊。
卓悠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看著張鬆嶺說,"別打電話,我休息一會兒就可以走了。"張鬆嶺皺著眉頭說:"你應該叫家裏人來接你。剛剛動了手術,自己走不動的。"卓悠隻是搖頭,把手機搶過來,牢牢地抓在手裏。過了半個小時,當張鬆嶺再次從耳鼻喉科趕過來時,看見卓悠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用手抓抓頭發,挽成一個馬尾。
她的動作很麻利,一點不像個剛剛經曆流產的女人。再看她的臉,仍然慘白,卻有一種光,從她眼睛裏溢出來。
張鬆嶺曾經在雜誌上看過一張二戰時期的老照片,一個廢墟中的波蘭母親,摟著兒子的遺體,眼睛裏溢出的,就是這種絕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