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
永和宮。
貴人王芷嵐進來的時候,寧德正取了一把名叫“九霄環佩”的古琴彈《漁樵問答》的曲子。塵世間萬般滯重,便在《漁樵問答》飄逸瀟灑的旋律中煙消雲散。她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時候,父親曾經給她請過西席先生。那時父親似乎就預料到自己能進宮一般,尋常女子要學的女紅針織並不熟,然而曲律詩詞的東西她卻學得樣樣上手。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這樣的人若是留在百姓家,許是未能有今天的成就吧。可是即便是進了宮,王芷嵐『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她依舊隻是一個人的替身,或者連替身都說不上。
剛進宮的那些日子,自從她曉得了後宮裏還有德妃這樣的人後,她便對德妃存了隱隱的警惕。她也看得出德妃並不怎麼喜歡她,當然自己也並不喜歡她,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鏡子裏的影子,隻是因為那分警惕,王芷嵐對德妃生出了興趣。
那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啊?王芷嵐向宮裏的丫環打聽,向宮裏的太監打聽,向比自己輩分長的答應、常在打聽,然而每個人都給出了幾乎相近的答案:心善、寬厚、柔靜。然而這樣的答案卻是她不想要的,似乎隻是觸到了德妃的皮『毛』,然而她的內心是什麼,王芷嵐依舊沒有任何概念。終於有一天,她鼓起勇氣去向皇上詢問,然而一向對她疼愛有加的皇上卻沉默了下來。王芷嵐忍不住慌張,她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問這麼愚蠢的問題,終於等來了皇上的回答,卻仍舊像沒有給一樣蒼白。皇上悶著聲,像是沉入到回憶裏,想了很久隻是道:“你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她?”
從那之後,皇上整整三個月都沒有傳她侍寢。宮裏的人以為她失寵了,可是她並不擔心,那一晚皇上睡著的時候嘴角是含著笑入夢的,從此德妃娘娘的影子便和那個變化多端而又神秘莫測的夢聯係在了一起,在她的眼中德妃娘娘便是一個夢。
然而還沒有等她能向德妃娘娘去問出那個問題,咒魘之禍便降臨到了自己頭上。那一天,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了,德妃娘娘卻神奇般地出現,隻是幾句話便救了自己。那一瞬間她幾乎糊塗了,德妃不是並不喜歡自己嗎?她為何還要來救自己?螻蟻般苟生的賤命難道還會有人重視?
從那以後,王芷嵐便著魔般『迷』上了德妃,她學德妃走路的模樣,她學德妃的言談舉止,她學德妃的穿衣風格。可是每一次站在鏡子麵前朝裏望去,都隻是可笑的東施效顰。她想自己永遠也學不來德妃娘娘的氣質,那是內在的,不是學識,不是皮相,不是品行,她永遠隻是她——王芷嵐。然而皇上卻十分喜歡自己學著德妃娘娘的打扮。她是聰慧的,一下子就抓準了皇上的心,果然皇上也是越來越喜歡自己,他招寢次數越多,去德妃娘娘那裏越少。
有那麼幾天,她幾乎是狂喜的,自己終於能夠戰勝德妃了,雖然她也感激德妃娘娘救了自己,雖然她也像眾人那樣敬佩德妃娘娘的品德,然而她忍不住還是想超越德妃,不再成為任何人的影子。但是幾天之後,她失望地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塗。
康熙三十四年,皇上在暢春園裏寵幸了二等侍衛陳希閔的女兒。這一次,那個陳氏不再那麼像德妃了,隻是在她回頭的一瞬間,王芷嵐忽然從她的那一抹平和的背影中發現了德妃的身影。
她的心中一片哀傷,暢春園裏的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
寧德撥了幾下琴弦,餘音繞過回廊,傳來悠揚的回聲。
王芷嵐望著柔光中的寧德,忽然鼻子有些發酸,她幾乎有了想哭的衝動,不知是為德妃,還是在為自己。
自從康熙三十八年章佳氏福凝薨了之後,永和宮裏一下寂靜了許多,像是多年不曾踏足的古寺,清幽而孤寂。隻是王芷嵐卻知道,隻要皇上回到宮中,每個月必要抽出一兩天到永和宮去。
“姐姐,你老了。”王芷嵐分不清自己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是什麼感受。這幾年德妃就像一座不會變老的大山一樣壓在自己身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原先以為自己的青春是本錢,然而自己一年一年地老去,寧德身上卻幾乎找不到什麼歲月的痕跡,到底是什麼讓這個女人充滿了如此的魔力。
寧德溫和地笑了笑,“是嗎?老了也好。人總歸是要老的嘛。”
這幾年,皇上寵幸的漢人女子越來越多,王貴人、襄常在、熙常在、靜常在、穆常在……有些她已經記不過名字來。皇上長年駐蹕暢春園,回到宮裏的日子越來越少。隻是這樣她的心卻越來越平和,波瀾不驚。
別楚克已經鍛煉得極好,料理後宮諸事綽綽有餘,開始的時候仍舊需要她的幫襯,如今她比寧德還聰慧,還曉得進退。然而別楚克也是一個好女孩,遇到什麼大事仍舊時常來請教,並不忘記當日寧德對她的栽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禛兒結婚了,福晉是內大臣費揚古家的姑娘。她見過,是一個極為穩重,識大體的女子。烏玉齊也出嫁了,嫁的是佟姐姐家的侄子舜安顏,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比起遠嫁到蒙古去的公主們,寧德已經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而且她素來是一個惜福的人,烏玉齊還時常入宮來請安,每一次見到烏玉齊從心底而發的笑容,寧德便覺得心滿意,她的心願樸實而平凡,卻是每一個額娘的心聲。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康熙帝不豫,還駐暢春園。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
十一月十三日,玄燁在暢春園清溪書屋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來。千古一帝康熙駕崩,遺詔曰:“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十九日,新皇遣官告祭天壇、太廟和社稷壇。同日京城九門開禁。二十日,新皇帝正式登基,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頒布即位詔書,宣布新皇帝的施政綱領。同時改年號為“雍正”。
玄燁走了。消息傳到永和宮的時候,寧德沒哭沒鬧隻是呆呆的,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寧德已經明顯感覺到玄燁的身體已經虛弱到難以掩飾的地步——羸瘦已甚、步履尚難、心悸不安。她是長年信佛的人,按理說對生死已經看得很開了,隻是麵對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她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戀。然而她能做的不過是試圖安慰他那顆被兒子們傷得千瘡百孔的心。
“老四是個孝順的孩子。”有一天玄燁在她的懷裏睡著了,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寧德不清楚他說的是夢話還是感慨,隻是愣了一下,爾後微微點頭。他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抓住了寧德,“孩子像你。”
寧德一直平靜地聽著,突然,一滴淚滑落下來。她拿起手帕趁著玄燁沒有注意偷偷地擦幹,“他也像你。”
“唔。”玄燁的喉嚨裏發出一點兒聲響,算是作了回應,卻不再說話了。
“主子。”海棠捧了素服進來,有些擔心地望著寧德。她知道皇上和德主子的感情,現在整個後宮處於一片哀喪之中,隱隱可聽見抽泣之聲。隻是她見寧德不哭也不鬧地端坐在椅子上,像是失了靈魂般的出神,心裏無端端地感到害怕。
“德主子。”海棠又輕輕地喚了一聲。
傷心?心都隨著他去了,哪裏還有心可傷?寧德想起原先看過的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心都沒有了,要這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
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越接近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記憶裏的瑣事,一點兒一點兒地全都湧上心頭。她想起玄燁曾對她說:“德兒,朕要死在你的前頭。”
一縷哀笑爬上她的唇角,如今你終於如願了吧。真是自私啊,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看著你靜靜地躺在那裏,卻再也不會醒過來。
自從康熙十四年遇到玄燁以來,寧德的全部人生都寄托在了這個人身上,為他喜,為他憂,為他怒,為他愁。如今他就這樣去了,寧德仿佛一下渾然失了魂,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德主子。”五兒有些激動地跑進來,“四阿哥,四阿哥做了皇上。”
唔,自己還有兩個兒子。寧德回過神來,他終於如願了。寧德了解自己的這兩個孩子,他們不僅像她,更像他們的阿瑪,有著不肯服輸的『性』子,都隻為著那一個最高的位子去的,隻可惜那個位子隻有一個人可以坐,容不得二龍。
寧德歎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皇上到底還是把大統傳給了老四,隻是我並不希望他能坐那個位子。”她抬起頭,像是見到了九重宮闕外的碧天,“那個位子太高,太累人了。”她陪了皇上將近五十年,看得越多,越明白其中的辛酸。她隻希望孩子們平安健康,隻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如今看來也是奢侈。
寧德輕輕閉上眼,“罷了,一切因果諸緣皆定。孩子長大了,都隨他們去吧。”
玄燁死後,諸王大臣奏請皇帝以昭仁殿或禦弘殿為居喪之所,胤禛以不忍安居內殿為由,拒絕了,改擬乾清宮東廡為倚廬。
寧德極為平靜地在玄燁靈前上香,守靈,並不理會宜妃她們哭成一團。她不言不語,也不痛哭,隻是偶然會呆呆地出神。
她跪坐在玄燁的靈寢前,周遭的一切仿佛與她再也沒有了關係。宜妃命人抬了軟轎進來,在她的前頭跪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眾人都已在靈堂中哭了半日,好不容易止了哀,剩下的也隻有些裝模作樣的又抹了些眼淚出來應卯。
宣妃其其格偷偷抬起頭怨恨地看了宜妃一眼。她是康熙五十七年才升的妃,太後逝世之後,她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若非寧德有時候還會來看望她,景仁宮裏就是沒有人氣的深潭。她懷揣著少女的夢想,阿爸、阿媽還有族裏人的希望,來到紫禁城,就是為了能夠得到博格達汗的青睞,像前幾任的科爾沁女子一樣,坐上整個帝國作為一個女人能夠達到的最高峰。然而,不知為什麼皇上一點兒也不喜歡她,開始還和顏悅『色』地跟她講話,然後便是長年累月的遺忘,遺忘在深宮裏。她隻有偶爾在太後的寧壽宮裏見到皇上幾麵,卻也是屈指可數的。她不甘心,便日日去太後殿裏等著,她知道皇上每日必去寧壽宮請安的,她希冀著可以望見那人的背影,看到他深邃的目光,即便那裏沒有自己的影子,但是生命中也多了幾分亮『色』。
她是聽著額娘講著博爾濟吉特氏傳奇般女子的故事長大的,哲哲、海蘭珠、布木布泰、娜木鍾……每一個都是鮮麗而響亮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可以在九重宮闕之中演繹那多彩而絢麗的傳奇,甚至成為一個新的傳奇,高高在上,讓博爾濟吉特氏的孩子們繼續傳唱她們的故事。然而她錯了,如今的皇上,如今的大清,已經不再那麼迫切地需要科爾沁的支持。愛新覺羅氏成了主子,成了大汗,博爾濟吉特氏便如用老的器皿可以丟棄了,科爾沁依附著滿清,再也不複當年黃金血胤的威名。她終究了悟了,卻是在很多年以後,但是錯既然已經鑄成了,便成了她的宿命,休將短夢擬黃粱,夢醒了可是生活還得繼續不是嗎?她學不來德妃的嫻靜,清和。她的身上還流著成吉思汗的血『液』,注定了她看不慣一些事,一些人,也注定了她會得罪一些人。那些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在自己身邊晃呀晃呀。康熙三十九年大封的時候,她原本就該做貴妃的,誰知道後來連正妃也沒有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