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忽聽楸枰響碧紗(2 / 3)

按理說萬琉哈氏是否有孕應該是承乾宮裏的事,留給佟貴妃去處理才好,隻是如今她名上還擔了一個協理後宮的身份,因此宮裏管彤史的姑姑有什麼消息也會報給她。寧德不免有些擔心阿靈寶,她若是真的有了,那便是第一胎。阿靈寶年歲還小,怕有什麼不得當的,而且現在還不知胎月。她側著頭想了想,問琉璃,“按著規矩是怎麼辦的?”

琉璃道:“回主子的話,先是傳太醫來看的,是的話那邊便可以備下安胎的『藥』,及早準備,即便不是也好給小主看病。”

寧德想了想道:“既然這樣,那就傳太醫過去看看吧。那個阿靈寶也真是糊塗,自己的月信遲了一個月也不知道宣太醫。”

琉璃嗻了一聲,轉身欲走。寧德低了頭卻又想到溫貴妃那邊剛得了個孩子,佟貴妃這邊便也有喜事傳出,可是以佟貴妃的心思,怎麼會不清楚萬琉哈氏月信遲了的事?阿靈寶年紀尚小,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佟貴妃這樣老練的人怎麼也會糊塗呢?

“琉璃,回來。”寧德叫住她。

琉璃有些疑『惑』地望著寧德。

寧德朝天輕輕歎了一口氣,“再看看吧,叫她們先不要聲張。”

這邊寧德叫人等著不許聲張,儲秀宮裏卻傳來了宜妃有孕的消息,一時又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倒是佟貴妃仍舊是笑語和氣,拿捏著溫貴妃和宜妃說笑,“她們兩個倒是感情深厚,上次一起有了,到底生下九阿哥、十阿哥。如今隔了幾個月兩人又一起有了孩子,怕是又要給愛新覺羅家添子添福了。”

寧德坐在下首,看了她一眼,上次為太醫一事溫貴妃和宜妃鬧僵之後,也不知如今兩人關係怎麼樣了。她心裏細細地揣測著,忽然覺得以溫貴妃和宜妃的心思其實聯合起來,一起要演一出戲給佟姐姐看也是平常的,隻是拿自己孩子的『性』命做賭注,未免玄了些。忽然從窗外刮進來一陣風攪『亂』了她的思緒,水晶珠簾叮當作響,煞是好聽清脆。

佟貴妃見寧德望著她,雍容地向她報以一個微笑,寧德亦是笑笑,心中想著以佟貴妃的手腕,要說宜妃如今入了佟貴妃這邊也未嚐不可能。

一時隻覺得宮中這水深得可怕,她又想遠遠地逃開,可是轉念一想也知自己這不過是癡念而已,此中關係如蛛羅密布,哪裏可以逃得開呢?

下午佟貴妃單單留了寧德說是要一同用晚膳,一同來請安的小妃子識相地都離開了。寧德便知道她有體己話要對自己說,於是答應下來。果然,晚膳還沒呈上來,佟貴妃便遣走了身邊立著的幾個宮女,隻和寧德在屋子裏喝茶。

白瓷盞中的茶葉輕浮,卻比原先常喝的六安瓜片要淡許多,寧德見那茶葉形如長眉,因此笑道:“姐姐,今天客氣,拿了好茶來招待我,可是老君眉?”

佟貴妃用茶蓋輕輕撥了撥盞中的茶葉,笑道:“妹妹好靈的嘴巴,倒是個風雅之人,我也不曉得是不是什麼老君眉,不過是隨意拿來泡的。”

寧德輕笑道:“姐姐到底財大氣粗,這老君眉隻取幼嫩芽葉,因此製茶的時候最不經『揉』,所以分量極其稀少。隻因這茶滿布銀毫,形如長眉,所以叫老君眉。哪裏是月例裏慣發的六安和天池茶可比的。”

佟貴妃原就不在意這些東西的,因此便道:“既然你喜歡,待會兒就讓人給你送去吧,放在我這裏也是浪費,不如送了你。它既可以找到識它的人,你也好承我的情,省得它被我生生糟蹋了。”

寧德正欲起身稱謝,佟貴妃微微頷首,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望著寧德,笑道:“萬琉哈氏的事到底有勞妹妹了。”

寧德愣了愣,反應過來問道:“姐姐什麼意思呢?”

佟貴妃微微一哂,隻是笑道:“沒什麼意思,妹妹心裏有數便行。萬琉哈氏是我宮裏的人,我是萬不會害她的。”

寧德淺笑道:“姐姐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穩妥點兒也是好的。”

佟貴妃點了點頭,注視著寧德的眼睛輕歎一聲,“後宮之中也隻有妹妹真正懂我的心意了。”

寧德一時聽得心酸,想起自己初入宮的時候是佟貴妃一直在自己身邊護自己周全,隻是轉念又想起當年從自己身邊帶走胤禛的人也是她。這麼多年過去了,禛兒如今已經長到自己的胸口了,她勉強笑了笑,若無其事道:“姐姐,何出此言呢?你這一生為大清後宮,為皇上勞心勞力,大家都看在眼裏,從來沒有人會懷疑姐姐的心思。”

佟貴妃抬起頭,掃了一眼寧德,眼角已經有了淡淡的細紋,隻是眉眼間卻不見波瀾,“那章佳氏呢?她在你那兒不是抱怨過我管教不力嗎?”

寧德忽然覺得心底有一根小刺狠狠地紮下,雖然不覺得特別疼,卻仍有些不舒服。她隻好笑了笑,道:“姐姐何必和她們一般見識。章佳氏畢竟年幼無知,妹妹回去後必定多加管束。”

佟貴妃看著杯中的茶葉輕浮翻滾,微笑道:“妹妹也不必介意,我不過順口提提。我們也年輕過,年少氣盛的時候總是一步也不肯讓,處處要爭個贏,鬥個結果。結果能有什麼呢,什麼也改變不了啊!時間久了,就知道在宮裏頭的大部分時候,也不過是混日子罷了。你罵人一句,人回罵一句,你打人一下,人還手一下……來來去去,不過是自己找累找難受罷了。既然沒有把握把人家一招給捏死,那就好好過日子吧!你好我好大家好,和和氣氣的,自己的日子也沒這麼不舒坦。我們這些老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就看著小姑娘們鬧騰,權當看熱鬧解悶罷了!”

寧德默然,卻知道她說的也是實話。如今她們幾個上得了台麵的妃子見麵總是和和氣氣的親熱,便是親姐妹也不過如此。比起那些新進宮的小妃子整日的瞎鬧騰,她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是一招致命的算計。那種你扯一下我頭發,我吐你一身唾沫,不傷皮肉,永無休止的爭鬥,隻是留給市井潑『婦』般膚淺女子的遊戲。所以這些年皇上寵幸的答應、常在雖然越來越多,可是真正能熬成貴人的卻沒有幾個。那拉氏在承乾宮裏胡鬧,佟妃未必就不知道,隻是知道了也不去理會。她們幾個都是一樣的心思,沒有萬全的把握誰也不出手,隻當做戲來看,她們仍舊是賢良淑德的天子後妃,天下女子三從四德的表率。

從承乾宮回來,還沒到永和宮寧德就見宮外多出了許多宮女、太監。寧德下了步輦,心知是皇上到了,隻是奇怪皇上甚少這個時辰到自己的宮裏來,又見梁九功立在門外不由得更生疑『惑』。她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向梁九功使了眼『色』,在一邊輕聲問道:“出了什麼事嗎?”

梁九功彎下腰,悄聲回道:“今天早上還是好好的,奴才估『摸』著怕是因為下午忽然得了明相的折子,說是納蘭家的大公子沒了。皇上開始還好好的,如常處理好了各部的奏折,然後臉『色』就有些不悅了,離了乾清宮說是要四處走走,奴才們也不好攔著,隻能在後頭跟著,誰知走著走著就走到娘娘的寢宮來了。”

寧德點了點頭,想起皇上在南巡路上和她說過的話,知道皇上感情向來輕易不外『露』,如今怕是真的有些傷情了,於是輕聲推門進去,果然看到玄燁歪坐在榻上出神。見她進來,似有似無地笑了笑,“你也知道了。”

寧德一時不知道如何勸他,隻是站在一邊,就見玄燁指了指放在一側的古箏對她說道:“還記得南巡時給朕彈的曲子嗎?再彈一次吧。”

淡淡的月光透過雕花的木格窗灑進屋子裏來,屋內香氣馥鬱。黑酸枝雕成的架子上一盆百合開得熱鬧,隻是花瓣上有些黃褐『色』的紋路預示著它的花期離凋謝不遠了,似乎也正因為此百合花香得越加氤氳彌醉,要把自己儲蓄了一生的味道都釋放出來。寧德向來偏愛似有若無的沉水香,如今聞到這樣香甜的味道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錚錚的琴聲滑過,就聽寧德清冷的嗓音中伴著些許的空洞和惆悵,如夢的歌聲響起:“小構園林寂不嘩,疏籬曲徑仿山家。晝長『吟』罷風流子,忽聽楸枰響碧紗。添竹石,伴煙霞。擬憑尊酒慰年華。休嗟髀裏今生肉,努力春來自種花。”

玄燁靜靜地聽著,見寧德蒼白的指尖在琴弦上滑過最後一條尾音,他才淡然地笑道:“這不是南巡時的那首曲子了。德兒是想勸朕嗎?”

寧德側過頭,為玄燁斟了一杯水,“三年前也是今天,納蘭公子的元配盧氏過世了,納蘭公子今日去了,也不能說不是成全了他的心事。”

玄燁臉上仍舊有些許落寞,“他是個多情種子啊,就這樣撇下家國天下去了,添竹石,伴煙霞。擬憑尊酒慰年華。休嗟髀裏今生肉,努力春來自種花。是朕留不住他啊,曹寅也去了蘇州,如今朕身邊可以交心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玄燁忽然拉住寧德的手,把她摟在懷裏,喃喃自語道:“德兒,你不要離開朕,不要離開朕。答應朕好嗎,一定要比朕活得更久些,朕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個宮裏,不要……”

寧德鼻子有些酸楚,他如今才三十二歲啊,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如今為著納蘭『性』德的猝然離去,竟然感覺到了死亡離他們是那麼近。她把頭伏在玄燁的肩上,強笑著答道:“皇上說什麼呢?皇上貴為天子,萬歲無疆,快不要這樣說了。”

玄燁自嘲般地笑了笑,道:“千秋萬代,萬歲無疆那是騙人的東西,萬歲萬歲萬萬歲喊了多少年的東西了,可是縱觀整個曆史,你瞧哪個皇帝活到過萬歲的。朕的阿瑪,二十四歲就丟下天下、丟下老祖宗和朕仙去了。”

寧德的身子被玄燁鐵臂似的臂膀箍住,一時勒得隱隱有些生疼,那百合花的香甜聞在鼻尖卻是說不出的膩味,她的心顫了顫,咬著發冷的舌尖回答道:“皇上,德兒答應皇上,決不先離開皇上。”話未說完就感覺到自己臉上有些滾燙的東西流了下來,滴在玄燁纏絲的明黃『色』錦袍上,瞬間便變得冰冷了。

玄燁鬆開她,見寧德已是淚流滿麵了,他忙拿了自己的帕子為她擦眼淚,手忙腳『亂』地哄道:“都怪朕不好,定要慪著你說了這麼多的傷心話。知道德兒心嫩,不比朕那顆石頭做的堅硬,怎麼就哭了呢?難怪小時候聽嬤嬤們說女人都是水做的,朕原先還不信,如今見了德兒才明白過來,這女人可不是水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