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應該見過他一次。”
七年前,沈庭探過路,夏家內宅顯然有了一番大動蕩,餘波猶存,他護送夏小公子回家,掬蘭院裏一片狼藉,正屋裏三具屍體,正是小公子的父親、堂叔,和一個陌生男人,極俊秀,極消瘦。
那人死狀不大好看,應當是痛苦的,臉上卻帶著笑,夏暝燁當時沒細看,一丁點疑惑轉瞬即逝,心想,大概是中了什麼毒。讓人笑著死去的毒物雖罕見,也是存在的,他就沒再想了。
如今看來,或許那人就是藍珀,是真的開心,開心於可以解脫。
當年種種計劃,小公子完全被蒙在鼓裏,之後,夏二姑和冬池也不怎麼提,偶爾談到一兩句,點到為止,但夏暝燁漸漸知道,她們當年是有內應的,聯手設下陷阱。
可那是夏昀興,等閑難以近身,誰是內應?
夏昀炘麼,這位堂叔在他父親眼裏還不如夏昀荷有地位。
還能是誰?
樁樁舊事,駁雜成一團難解的線團,到頭來幾人得意?
話已說盡,夏暝燁低低歎息,本以為能查到纏骨藤的相關消息,哪知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團糟。
沈庭亦無言,良久,問:“那位秀才既然如此聰慧,想必家中看重,就沒有來問過?”
夏暝燁含蓄重複道:“他家中貧寒。”
那可真是倒了血黴,被禁錮籠中,還被家裏人賣了,沈庭一思量,又覺是自己想得太簡單,夏家在南沚連官府都客客氣氣,普通人家又能如何抗衡?
何況那位叫藍珀的秀才,連把刀都沒有,最後把自己當成刀,也不過是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拚了個同歸於盡。
“庭哥。”夏暝燁閉了閉眼,直視過來,眼中痛苦繚亂,似是從血肉裏一寸寸抽出骨骼,下了極大的決心,痛切道:“等拂丹手找到,申堡主醒來,你……”
他沉默了很久。
沈庭亦沉默。
夏暝燁終於說:“你就走吧。”
他還想說,你以後別來南沚了,這一句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沈庭似笑非笑,“哦,不發瘋了?”
夏暝燁試圖握住他的手,抬起,又頹然收回,啞聲道:“我希望你留下。可是你不會留,我若用強,總得有人流血。我不怕痛,隻是……隻是舍不得。”
他字字艱澀,“我想你活著。”
好好活著,就像以往一樣肆意瀟灑,哪怕是在他根本看不見的地方。
或許,將來還能遙遙看見。
沈庭站的筆直,眼底一片清寂,他有心想問一句——
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算賭贏了石頭這一次,其實我依然,未必活得久。
他轉身走向中庭,“已經夜深了,你就在這睡吧,我賞月去。”
不等夏暝燁回答,他已經大步流星走出,反手關門。
夏暝燁看著門板,然而門不是窗,連一紙剪影都看不見,他盯了不知多久,黑暗裏一切無聲,終於一彈指,指風淩厲精準,油燈霎時熄滅。
但他也沒有睡下,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姿勢,靠著床頭軟枕,不言不語。
石頭悉悉索索彈動到他手邊,“你別放棄啊。”他小聲鼓勁,“其實吧,照我過往豐富的經驗,再硬的石頭,磨著磨著也是能磨軟噠!”
夏暝燁無意味地勾了勾唇角,清淡問道:“你經驗很豐富嗎?”
“那當然!可豐富了!”
石頭嘚啵不休,說像夏暝燁這種情況呢,一般可以走兩種路線,要麼是暖男,在對方陷入絕境之時拔刀相助英雄救美,軟化心防趁虛而入,要麼就幹脆點,直接把人攥在手心裏,再粗糲的珠子也能盤軟了。
說著,石頭尾音低落,流露出無限遺憾,“可惜,你好像走不了第二條路,這可要快多了。”它尋思,漲業績麼,追求效率已經刻在了dna裏。
誒?現在這也不是任務啊。
夏暝燁無聲的彎了彎唇線,沈庭怎麼說的?“看來你挑的都是傻子。”有些時候他真覺得石頭怪天真的。
他說:“你倒是不著急了。”
先前在幻境裏,石頭無數次攛掇他采用種種頗能用“下三濫”三個字來形容的方法,不斷催促“你怎麼還不上?”
現在麼,大概它也意識到舊瓶裝不了新酒。
石頭滿含蕭索道:“你要是堅持走這條道,我估摸吧,沈庭能真下死手,還給你補上幾刀。”
這下夏暝燁笑出聲來,極短促,立刻湮沒於黑暗中。
幻境裏毫不留情直指心髒的出手,廢墟中寒意砭骨堪堪撞偏的刀刃,沈庭兩次攻擊,都沒手軟過。
他抬手按在自己左胸口,裏頭一團血肉正一下一下規律有力的震動。
其實這裏早就插了一把刀,放不下,忘不掉。
奪命已久,何須再補。
石頭振作道:“第一條路其實也大有可為,他一個闖江湖走刀口拿錢辦事的,多多少少總是要遇到危險的嘛,那就正是你發揮的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