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交換(1 / 3)

的士抵達薛霽租住的公寓樓下時,雲舒已經抱著她幹癟的書包在駕駛室後座裏睡著了。

司機在薛霽付錢時習慣性向後一仰,戳開了車頂的夜燈。雲舒擰巴在一處的睡顏頓時為光線所刺激,卻並沒有在這一時間醒轉,隻頗為不滿地悶哼兩聲,然後偏了偏腦袋,朝向窗外睡去。她勻靜的呼吸在玻璃上灑出漸濃漸淡的水霧,像在和誰生悶氣似的微微撅著嘴唇。

這別扭的睡姿襯得她的表情別有委屈意味——薛霽理解個中原因,自己沒能在第一時間答應她鼓起勇氣拋出的邀約。

高中部周日就照例要收假繼續行課,她作為“兒媳”,跟文太太又自然是沒什麼條件可講。薛霽對這樣的無奈深感厭倦,卻禁錮其中無法抽身。

對她這樣一個年近三十歲的女人而言,經曆過人生前半程中恐為最險的灘頭,□□為意外所折耗過,好像這樣的折扣便順勢打在了為人的靈魂上似的,應當對情願收留自己的夫家由衷感激。

“兒媳婦”三個字所具有沉重的親切,好像是十來公斤重的華麗的冠冕,在她遠未真正走進事實婚姻時,就欺身而上了。誠然華麗,但這類沉重卻更像是專配與躺倒棺中的死人的。

它邀請、誘惑甚而是脅迫著更多像薛霽這樣的“超齡”女人締結一紙婚契,於盛大的感動或者幹脆是平靜無波中將自己出賣為丈夫忠實的夜燈與免費娼妓,諸多人的餘生旋即濃縮得一眼能看到底。

相處這麼長時間以來,薛霽業已懂得文太太雖然和母親比起來是一副好說話許多的樣子,可嘴上說著“同你商量件事”,實則不過隻是拍板後的頗具人道色彩的通知這一點倒是所去無幾的。在治家鐵腕上,薛霽寧願相信她們有聊三天三夜而不能盡興的共同話題。

所以她考量片刻後徐徐問道:“下個星期,行嗎?”

可雲舒便這樣輕易地被薛霽觸怒了,許是覺得被狠狠拂了麵子,她想問“為什麼”,但薛霽刹那間遙遠得好像在一個光年之外,隻好旋即故作風輕雲淡,實則三歲小孩也能一眼看穿地揣著書包把脖子梗到一旁,隻留個又被蹭亂的後腦勺給自己結交的新朋友。

“不去就不去。”

她把“去”很有力地發成了英文字母k的讀音,兩隻“不去”搖身一變成了菜市場裏等待下注的鬥雞。這口音便是在本地人裏也算老舊且鄉土的了,講在她嘴裏卻因憤懣而可愛。

雲舒不知道,自己活像隻縮在水槽角落張鉗舞螯的小螃蟹。

薛霽朝司機師傅做了個“我來”的口型,然後輕輕拉開車門,把雲舒抱了下來,再用半邊身子將車門帶上。城北的雨勢小一些,隻細綿綿地斜飄在車頭燈射亮的光束裏,薛霽索性便放棄了打傘,快步向小區內走去。

當初為了躲避宋太太關於自己和秉信感情進展的每日“查崗”,她從家裏收拾了一些簡單行李就搬進了如今這間幾十平的公寓,剩下許多東西都是後來房東幫忙添置的。

自然,宋太太也上門來提供過“這個牌子用不了半年”與“不用這床被褥你遲早感冒哭著回家喊媽”式的幫助。薛霽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背著手跟在母親背後從小房間的東頭轉到西頭,然後乖乖坐在餐桌旁吃完了她帶來的清燉山藥排骨湯。臨別時變魔術似的呈上自己烤的蛋撻。一隻一隻隊列整齊地列在pvc餐盒裏,好像兩排緊張接受宋太太檢閱的小錫兵。

房東太太在線下見薛霽第一麵時,還上演了一出代孫女追星成功的戲碼。

盡管那時薛霽已不再同效力藝術團時一樣紮著幹淨利落的發型,房東太太還是在不超過三眼之內就辨認出這個經朋友在微信介紹而來的年輕租戶是她。

她拿著手機在相冊裏翻找片刻,而後亮出一張陌生小女孩在舞蹈學校長廊裏和薛霽十六歲照片的嵌套式合影,妝容是舞□□有的誇張,尚未發育的身板稍一用力就在練功服上浮出一條條肋骨。

“你看,這牆上照片裏不就是你嘛!”

薛霽這才很遵社交禮儀地循著房東太太的手看向牆上的自己。且炙熱且刺痛的回憶宛如被她惡狠狠砸碎成玻璃碴子的相框似的攥在手機裏,再噗嗤一聲捅到她心上。

“嗯,都十多年了。”她眯起眼睛笑笑,然而這笑臉比留影裏淚流滿麵捧著獎杯的樣子還苦澀。

立式暖風機在客廳角落的書櫃旁嗡嗡運作起來,鋪滿米白色絨毯的地板赤腳踏上去有柔軟的暖意。這是宋太太絕無可能允許薛霽在家裏施行的任性想法之一,離開父母獨居後她反倒飛快克服了打理種種瑣碎家務的麻煩,把這點尺寸不大的空間布置得情調融融。

把雲舒輕輕放在布藝沙發上,輕如燕雀的女孩堪堪將柔軟的沙發壓下去一點點凹陷,薛霽摘下她懷裏的書包,提溜在手上搖晃兩下,手上傳來小物件窸窸窣窣的聲響。

然而雲舒沒有轉醒的趨勢,她便隻是將這隻書包順手掛在衣架上,轉身捋起袖子去衛生間細細洗過手,而後悄聲走到流理台池子前,取出已晾幹的電飯煲內膽開始淘米,預備第二天的早飯。

宋太太看望女兒時帶來的雜糧從塑料米磚裏簌簌傾瀉而出,燕麥、薏仁與大米混淆在一處,你我不分。因為一個人居住,薛霽的許多家電與用具都是單人貢額。

如上門檢閱她生活的宋太太所言,各莊各件的事物都小小的、少少的,純色的馬克杯出門前洗淨了倒立在流理台水池邊,麵包機旁邊挨著的是咖啡機,說明書與食譜疊聚在機器蓋子上,麵粉、砂糖與牛奶的用量標注精準而清晰,“2盅牛奶“的右下角有鉛筆淺淺寫了一行“改為2”。

穿過簡單的開放式廚房,漆成白色不留空當的桃木書櫃背後是一麵極平滑貼著電影《紅》的經典側臉和其他電影海報做裝飾的牆。年輕的茱麗葉·比諾什身穿黃色運動外套和流浪漢在廢橋上安靜依偎,這種黃很像本地因為獨特日照而能夠在溫帶豐盛結實的芒果剝皮露芯的顏色。瑪蒂爾達抱著綠植盆栽站在裏昂身旁,朝向紙麵之外,像是已經在問:“人生是否總是如此艱難,還是隻有童年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