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黃泉路(1)(1 / 3)

我所能看見的婦女

水中的婦女

請在麥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頭

如一束蘆花的骨頭

把它裝在琴箱裏帶回

我所能看見的

潔淨的婦女,河流

上的婦女

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

當我沒有希望

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

請整理好我那淩亂的骨頭

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櫃。帶回它

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

——海子《莫紮特在〈安魂曲〉中說》

第一章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詞典裏說死亡是相對於生命體存在的一種生命現象,即維持一個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功能的永久終止。導致死亡的現象有:衰老、被捕食、營養不良、疾病、自殺、被殺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傷。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經曆死亡。

人死以後的物質遺骸,通常被稱為屍體。

科學家說每個人在死亡瞬間,都可能有瀕死體驗,比如穿越一條散發著白光的隧道,感覺靈魂飄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屍體,或者看到這輩子死去的親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細節一一回放?

乃至見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夢……

至於——死後的世界是什麼?

電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爐的高火擋般熾熱?還是星球大戰裏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國花園?

當我還住在地下室,向老爺爺要過一套白話本的《聊齋誌異》,我對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後可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惡之徒則要在十八層地獄中遭受各種酷刑,悲慘的冤魂不散就隻能淪落為聶小倩了……上中學以後,政治課上學了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才讓我確信所謂的轉世輪回,全屬鬼扯淡的無稽之談。

我們死後,就什麼都沒有了——真的是這樣嗎?

十六歲,有次在操場上瘋玩,一塊玻璃從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幾片碎玻璃紮進腿裏。如果再快一秒鍾,或者玻璃偏幾厘米,就會在我腦袋上敲個大洞,要麼當場一命嗚呼,要麼變成植物人。雖然隻是輕微外傷,我卻莫名其妙地上吐下瀉,躺在醫院裏大病一場,每夜被各種噩夢驚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斷喉嚨,就是過馬路時被卡車撞飛,或是從樓頂失足墜落……

我是多麼懼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點。

我死於謀殺。

第二章

我相信,死亡是有預兆的。

被殺害前的兩個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紅蘋果,接二連三撲到牛頓麵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點,我被窗外的尖叫聲驚醒。

以為那是噩夢裏的聲音,好幾年沒再來過了,掙紮著要爬起來,但無能為力,仿佛有人重重壓在身上——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經驗,據說這就是“鬼壓床”。

他又來了。我看到一張臉,暗黑中模糊的臉,安在強壯男人的軀幹上。像小時候那樣,我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似乎被掐緊脖子。

窗外又傳來第二聲、第三聲、第N聲尖叫,從淒厲的女聲變成粗野的男聲……

這些撕心裂肺的叫聲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夢中的那團臉消失,隻剩下床頭貼著的海報,馬拉多納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時代唯一的偶像。

這是寄宿製南明高級中學,從四樓窗戶向外眺望,學校圖書館的屋頂上,躺著一個白衣女生。

雖有百米之遙,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柳曼,身體扭曲得不成樣子,一動不動地僵硬在屋頂上,黑色長發如瀑布般鋪在紅色瓦楞間,我想起看過無數遍的《紅與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學生,而我是她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剛從中文係本科畢業,分配到南明高級中學做老師,這是我最熟悉的學校。

我隻穿起一條長褲,披上襯衫衝出寢室。整棟樓響徹男生們的喧嘩,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學死於非命。我連滾帶爬地摔倒在樓梯拐角,又瘋狂地爬起來,沒感到額頭正在流血。

學校大操場頗為寬廣,中間是片標準足球場,外麵有圈田徑跑道,再往後是一大片開滿鮮豔花朵的夾竹桃林,反正在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這片跑道上,我獲得過校運動會的男子百米冠軍。

我裸露著胸膛,撒開雙腿全力衝刺,時間一下子停滯,仿佛在我與圖書館之間,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背後就是女生宿舍,尖叫與哭喊聲此起彼伏,少女們都趴在窗口,焦點卻已從屋頂的女屍,轉移到我飛速穿過操場的背影上。

1分20秒,從寢室到圖書館。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較新,唯獨圖書館的兩層小樓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這兒了,還有中國傳統的歇山頂,屋脊上開了個小閣樓,誰都沒上去過。這扇神秘的閣樓窗戶,半夜偶爾會亮起微弱燈光,成為學校一大靈異傳說勝地。

來到充滿紙頁與油墨味的二樓,整棟圖書館都空無一人,除了屋頂上的死人。

再爬一層樓梯,小閣樓的木門從外麵用插銷鎖上了。我拔下插銷推開門,迎麵是一間幽暗屋子,窄窗射來刺眼的亮光,堆滿各種老書,灰塵嗆得人咳嗽,伴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戶是敞開的。

風吹亂了頭發,我毫不猶豫地翻出窗戶——圖書館樓頂,瓦片與幾蓬青草在腳下,橫臥白衣黑發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過去,腳底一滑幾乎摔倒,遠遠聽到女生宿舍一片驚呼,有塊瓦片應聲墜落,在樓下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