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武學開學之日已定,寧微和幾個職位不大不小的將領一同去擔任教授,但是,收學生的情況並不理想。
明德帝同意建武學,同意把策論加入武舉中,但是,在收學生入學這一關上,又卡死了。
凡欲入學之人,沒有兩位六品以上官員薦舉,沒有辦法入學。
單這一條,溫珣看出來,明德帝仍然存著重文輕武,不想讓武將一派壯大的心思。
一般的平民百姓哪有那個背景讓兩位六品官員保薦自己,而有關係的鄉紳或者官宦世家,走科舉的比走武舉多了去了,除非實在念不下書,這才想到這條路。
這已經篩掉一圈體魄康健的有為之士了,而剩下想入學的人,讓六品以上官員的薦舉信一時間變得搶手起來。
有門市,便有金錢的往來。
上麵不願重視,下麵更不會去重視,隻把這當成是生財之道。對此,溫珣也無能為力。
最後,今年進武學的人數比同期的書院國子監之流少了十倍不止,隻有兩百多號人。
周忌就是其中之一。
他沒有想到,這輩子會有機會離開皇宮,這個帶給他整整十年無盡苦難和折磨的地方,他對於明德帝而言,從來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出發的前一晚,他收拾好行李,在正酣睡的永婕妤床頭坐了半晌,突然想到,應該給他做個道別。
原本荒寂的心,驀地多了一絲悸動。
他拿出一身最新最幹淨的衣裳,早春井裏的水還帶著刺骨的冰寒,他已經習以為常,劈頭蓋臉地直接澆下,趁著濕了的全身,把皮膚上帶的汙垢全部搓幹淨,連指甲縫都沒有遺忘。
用上平常舍不得用的一小塊胰子,毫不吝嗇地全身都塗了一遍,又沾了少許水,隻敢把一點滑膩之感衝去。他仔細聞了聞,確定身上沒有任何汗臭和酸味,反而帶著一股淺淡至極的桂花香味,這才放下了心。
沐浴完,他回憶起七皇子日常宮女幫他梳的發髻,他搗鼓了半天,還是沒能弄好一頭枯黃的頭發,反而越來越亂,最終隻能放棄,幹脆和平常一樣,梳成一把,用最新的布帶綁著。
他裏裏外外看了一個遍,在滿是裂痕的黃銅鏡裏照了又照,確定沒有任何可調整之處,這才拿了之前從禦膳房偷來的一盒糕點,往宮裏的狗洞鑽去。
那是荒草和落葉掩蓋至深的一個洞,離掖庭很近,那裏建在皇宮的邊上,不知是哪個太監嬤嬤養了一條狗,比他還壯還大,尋常就趴在洞邊歇著,偶爾鑽到宮外去溜達溜達,過得比他還逍遙自在。
街上十分冷清,他先小跑著去臨近的江邊,把方才鑽洞帶的塵屑清理了一遍,又花了近一個時辰才跑到溫府的門口。
勻了氣息,周忌搓搓手,忐忑地敲開了溫府的門。
門邊守著的老叔很快開了門,見是一身襤褸的人,臉頓時拉下來了,問:“你找誰?”
“珣……溫珣。”應該是叫這個名。
“你是?”
“周忌。”
那個大叔又打量了他一眼,見他不卑不亢,身上毫無怯懦之色,臉色緩了緩,道:“你先等一會兒。”
夜色暗沉,濃雲無月。
風一吹,周忌這才覺得自己穿太薄了,可他竟一點也不感到冷,此刻,亢奮的精神取代了一切。
“關門關窗,防偷防盜。”梆子和鑼有節奏地敲響,更夫拉長的聲調在空曠寂靜的街道裏回蕩,更顯孤清。
原來已經是亥時了。
周忌有些後悔,這般遲,他早睡了吧。
時間變得緩慢而煎熬,他看見更夫盯著他瞧,又漠然地往前走去,一點腳步聲都沒有,更沒有個影子,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遠去。
梆子和銅鑼的聲音又驚起,逐漸消散在冷風裏。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的小門打開,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周忌眼前一亮,手上握緊了糕點盒,腳已經邁開,卻又立刻縮了回去。
期生站在他麵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周公子,我家公子已經歇下,就不出來了。”
周忌搓搓盒子,眼皮耷拉下來。
“他讓我給您帶句話。”
期生頓了頓,道:“清光知未泯,來歲尚無窮。山高水長,公子保重。”
周忌怔了怔,“清光知未泯,來歲……尚無窮?”
小門在眼前關上,此刻,整條大街,真的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回望來時的路,長且深,濃黑的夜霧把一切籠罩,街口有如一個血盆大口,等著他去自投羅網。
他突然失去了闖入深夜中的勇氣。
他卻不知,溫府中有一間小院,豆大的燭光亮了一整晚。
朝中一輪又一輪的爭論,各種你來我往的明爭暗鬥,周忌從未參與其中,所以他不知道,這已然跟他有了聯係。
甚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京城早春的天,一天一個樣,有時上午還晴著,下午就打雷下了雨。京城裏的人,心情就跟這天氣一樣,他們摸不透這天,同樣也摸不透至高位那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