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前一日,是大昱國元慶二年最後一日上朝,次日百官便在家休沐,歡度新春。
往年到了這一日,朝上的氣氛總會活潑中透露著渙散,先帝在的時候,也愛在這時候說些家常話兒。
今年的氣氛卻全然不同,大殿內雖然生著火,殿中氛圍卻猶如冰窟。許多人臉上露著難以抑製的哀戚之色,殿中似乎能隱約聽見啜泣聲,卻辨不清是人發出的還是外麵的風雪聲。
清晨開始下雪,卻也下不痛快,淅淅瀝瀝的,像雨,又卷著沙粒一樣的細雪。正殿雖生著火,卻異常冷,從門口看出去,漢白玉宮階下的一邊丟棄著一攤被雪浸濕的抹布一樣的東西,細看是墨綠色的四品官服,另一邊,一隊青衣太監正將一具隻著單衣的屍首拖下來,屍首的發髻早就變作粘膩散亂的一團,屍體過處留下血痕,白沙粒一樣的雪落在血汙裏,沒一會兒就不見了。
當值的秉筆太監黃山站在大殿前的禦階前,確認了國子監祭酒鄭子謙的死,低頭轉身向大殿走去。他素來不是個會無故發善心的人,對這班沽名釣譽、汲汲營利的朝臣也並沒有什麼好感,隻是鄭子謙的死,卻令他十分難受,這位鄭大人隻是個不太會看眼色的老實人,不太會為自己打算,滿腦子憂國憂民的書呆子。在朝裏混了這麼多年,官服之內的中單上居然還有補丁,像這樣的人,又礙了餘葆什麼事?不過為著素來沒什麼交情的宋雲廷說了幾句話,就這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一個活生生、冒著熱氣的人就被杖斃了。
黃山調整好臉上的表情,走到禦前,衝著丞相餘葆點了點頭。
站在殿前的丞相餘葆嘴角顯出不易察覺的笑意,輕嗽兩聲:“還有人為宋雲廷說話嗎?”
大殿之中,靜若寒蟬。
十四歲的小皇帝身著一身袞袍,端坐皇位之上,白嫩麵頰上還墜著肉,嘴唇也微微嘟著,顯見還是個孩子。他似乎並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用尚待童稚的聲音問道:“諸位愛卿,可還有事稟奏?”
無人回應。
餘葆年近六旬,須發皆白、長身玉立,窄長臉上一雙鳳眼閃著光亮:“皇上,上次提的鬆年宮年久失修,需要翻修的事情是否要加到明年朝廷支出的預算之中?”
小皇帝皺眉思索,背書一般應對:“如今各處歉收,百姓艱難,尤其是奉陽一帶,今年夏秋鬧了蝗災,朕看應以節儉為宜。”
“這是自然,臣下早已派了人去奉陽一帶賑災紓困,隻是那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解決的,但是鬆年宮為本朝曆代皇考祭祀之地,若是因年久失修有個什麼意外,總是……”
小皇帝像是思考了一下,道:“父皇三年忌日未滿,年節期間朕要守齋盡孝,無暇理會這些事情,交由丞相去辦朕放心。”
餘丞相:“隻是還有一件事……”左右看了看:“據微臣所知,這宋雲廷還有諸多餘孽未清,需整肅一番以振朝綱。”
小皇帝不解:“餘孽?”也學著餘葆左右看看,表情仿佛在說:剛剛為他說話的人不是已經被你殺了嗎?沒有人給他說話了吧?
丞相正色:“皇上有所不知,滿朝文武出自他門下的不止百人,其中怕是難免有些和他素日夾纏不清,利益相關之人,這都需要徹查。而且,有件事不得不說。
“丞相但說無妨。”
“昨日晚間,有人入丞相府行刺本官,若非本官反應夠快,已經命喪家中。”
“豈有此理,竟有這種事情?”小皇帝瞪大眼睛。
滿堂嘩然,眾人麵麵相覷,眼睛發亮。
“正是,此人對丞相府路線十分熟悉,絕非一般人,而且武功極高,輕功了得。”
“丞相可將此人拿下?”
“沒有。家中守衛未能擒拿到此賊。”
小皇帝:“丞相受苦了。”
餘葆沉默片刻:“老臣深深以為,這件事和宋雲廷一黨脫不開幹係,必須徹查。”
小皇帝點點頭:“丞相要辦便去辦吧,切莫錯怪了忠良便是。”
丞相:“皇上聖心慈愛,乃大昱福分。”
小皇帝望著眾人:“除了丞相,還有哪位愛卿有話要說?”
無人出列。
丞相往聖座背後看去,日常陪皇帝摔跤行獵的幾個小太監已經守在那裏,忍不住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
他的目光又繞向後旁側,朝臣大多神情中透露著恐怖,更多人則是壓抑麻木,吏部侍郎林月夏、手持笏板,身穿一身朱袍,更襯得膚白似雪、神色安然、氣質清朗,再往前看,是刑部尚書燕亭洲,正側頭打量林月夏,目光與餘葆一碰,複又分開。
“那,眾愛卿就退朝吧!”皇帝一揮手,百官行禮。
“林大人昨夜可睡得好?”餘丞相從大殿中步出,對走在自己半步前的林月夏道。
“托丞相福,睡得很好。”林月夏停下來,遲了一遲,答道,他眉眼溫柔,笑起來讓人心情很好,若說有什麼異樣,便是眼睛裏血絲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