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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端方做夢的時候,王家莊被占領了。事實上,在淩晨三四點鍾的時候,王家莊已經被中堡鎮的基幹民兵營成功地包圍了。足足有一個營的兵力。基幹民兵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王家莊“拿下”了,這會兒整個王家莊都在歡慶解放呢。人們在鑼鼓聲中跳起了秧歌。秧歌是一種標誌,它意味著翻身,意味著莊稼人的當家作主,秧歌還意味著民主,意味著專政。人們在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是的,人們好喜歡,被占領了,被解放了,莊稼人沒有理由不高興。
用“占領”來回顧占領,用“解放”來紀念解放,說起來這也是中堡公社的傳統了。作為中堡鎮的革委會主任,洪大炮一直是一個狂熱的戰爭迷。他參加過渡江戰役。他伴隨著百萬雄師的鐵流占領過南京。這是他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戰爭。但是很不幸,他對戰爭剛一上癮全國就解放了。敵人沒有了,戰爭結束了。然而,這不要緊。沒有敵人可以發明敵人。隻要有雄心,有壯誌,敵人完全可以創造出來。人民可以、也應該有他的假想敵。為了對付這個敵人,洪大炮給了自己一個職務,他親自兼任了中堡鎮的民兵營長。嚴格地說,這是不可以的,這違反了組織與行政的基本原則。可是,洪大炮堅持。從某種意義上說,洪大炮兼任“民兵營長”有他的科學依據。就“全民皆兵”這一點來說,完全符合軍事化的正常建製。國家是什麼?國家首先是一支國家軍隊。然後呢,往下排,一個省等於一個軍,一個地(區)等於一個師,一個縣呢,就等於一個團了。照這樣計算,一個公社當然就是一個營。中堡鎮作為一個營,在洪大炮當上營長之後成功發動了許多次有意義的戰爭,可以說,戰功卓著了。最著名的當然是“模擬渡江”。每年的四月二十三號,也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的那一天,洪大炮都要把全公社的社員組織起來,同時,把全公社的農船、篙子、槳櫓和風帆組織起來,為什麼呢?洪大炮要指揮“渡江戰役”。他要在蜈蚣湖的水麵上帶領“百萬雄師過大江”。每一年的四月二十三號都是中堡公社的節日,那一夜誰也別想睡。那一夜,中堡鎮蜈蚣湖的水麵上波瀾不驚,是黎明前的黑暗與戰爭前的寂靜。突然,兩顆紅色信號彈把蜈蚣湖的水麵照亮了,信號彈就是命令。蜈蚣湖一下子就殺聲震天,潛伏在湖岸的大軍嘩啦一下出動了。密密麻麻的火把點亮起來,浩瀚的蜈蚣湖水麵頓時就成了汪洋的火海。鮮紅鮮紅的。在火把的照耀下,蜈蚣湖萬船齊發,千帆爭流,所有的農船和所有的社員一起向“南京”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向“南京”進攻的人數最多的時候能有兩萬多人。當然,它還是一個“營”,是一個“獨立營”。天亮時分,“獨立營”占領了南岸,也就是“南京”。事先預備好的二十個大草垛被點燃了,大火熊熊,火光衝天。大火把天都燒亮了,把初升的太陽都燒亮了。“南京”在熊熊烈火中變成了廢墟。敵人又一次滅亡了,“我們”又一次勝利了。四月二十三號每年都有一次,這就是說,渡江戰役同樣是每年都有一次。勝利是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清。
當然,“渡江戰役”後來不搞了,主要是出現了傷亡,犧牲了兩個人。兩個本來就不會遊泳的姑娘在極度混亂的戰爭中落到了水裏,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漂了上來,被波浪退還給了中堡鎮。“她們是烈士!”洪大炮說。縣民政局卻不批。沒有追認。洪大炮受到了上級領導的批評。上級領導的批評曆來都是這樣,它要體現辯證法的精神,它是一分為二的。一方麵,上級領導否定了洪大炮工作中的“失誤”,另一方麵,上級領導也肯定了洪大炮所堅持的“大方向”。在“大方向”的指引下,洪大炮及時修正了他的戰爭思路,他把戰爭從水裏拉到了陸地。當然,主題是不會改變的,那就是“解放”。
一九七六年的年底,利用冬日的農閑,洪大炮決定,“今年”解放王家莊。同時,把拉練、打靶等軍事行動全部放在了這裏。軍事行動有軍事行動的特點,那就是嚴格保密。王家莊在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吳蔓玲慘了,她是從被窩裏被洪大炮揪出來的。吳蔓玲沒洗臉,沒梳頭,沒刷牙,被窩都裹在身上,樣子十分地狼狽。好在吳蔓玲並不糊塗,她在第一時間向洪大炮做了檢討,是口頭的。她承認自己放鬆了警惕,沒有做好相應的、積極的防禦。洪大炮卻沒有責怪她。雖然一夜沒睡,洪大炮的精神頭卻格外的好。洪大炮一揮手,說:“不是你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這是一句家喻戶曉的電影台詞,經洪大炮這麼一引用,有了豪邁的氣概,有了必勝的信念,還有了幽默的效果。大夥兒全笑了。洪大炮也寬容地笑了。洪大炮一笑,吳蔓玲的口頭檢討就算通過了。王家莊的氣氛熱烈起來,家家產戶打開了大門。他們慶解放,迎親人,燒開水,煮雞蛋,放鞭炮,打起鼓來敲起鑼。大清早的,炊煙嫋嫋,熱火朝天。
高音喇叭響起來了,鑼鼓聲和鞭炮聲響起來了,端方端坐在床上,遠遠的,卻聽得真真切切。這不是夢,是真的。
王家莊被占領了,作為一次成功的軍事行動,洪大炮和他的軍隊把王家莊年底的氣氛提前推向了高潮。雖然離過年還有一些日子,但是,在王家莊的年輕人看來,這樣的氣氛比過年好多了。過年哪裏能有這樣的緊張、這樣的刺激!王家莊被民兵營全麵管製了。他們是一支人民的鐵軍,一共有三大紀律與八項注意。他們是一支人民的軍隊。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戰地快報》的總結上說,在王家莊被解放的這些日子裏,王家莊沒有一個婦女遭到調戲。《戰地快報》還說,王家莊甚至都沒有丟失一隻狗與一隻雞。這是極其了不起的。《戰地快報》進一步指出,“相反,戰士們為老百姓做好事卻達到了一百三十六人次,比較起一九七五年解放李家莊來,提高了百分之五點七三”。當然,《戰地快報》絕對體現了辯證法的精神,它檢討了自己的不足。它說:“二連四排一班的戰士章偉民,他罵了王家莊第三生產小隊的一位貧農大爺,他說大爺是‘狗日的’。一聲大,一聲小。章偉民受到了營部的通報批評。營部決定,在實彈演習的時候,扣發章偉民兩粒子彈,以儆效尤。”
王家莊三步一個崗,五步一個哨。壁壘森嚴了,突然就有了咄咄逼人的緊張。小夥子和小姑娘們極度地興奮,都快不行了。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還不停地回頭。即使是到河邊去淘米,即使是上一趟廁所,他們也覺得自己的懷裏揣著一封雞毛信。他們是在“工作”,暗地裏早就參加了革命,而且在地下。他們的一舉一動憑空就有了意義,是在白色恐怖之中完成的。是機智勇敢和艱苦卓絕的。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賊頭賊腦的,眼珠子一刻兒在眼眶子的左邊,一刻兒又竄到了眼眶子的右邊,就生怕暴露了目標。還要擔心腳底下的地雷,以及老槐樹後麵的一聲冷槍。鬼鬼祟祟太吸引人了,簡直就是召喚。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被捕,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後氣息奄奄地被解救出來。但是,沒有人逮捕他們,太遺憾了。他們在等。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不停地回頭。他們堅信,希望是有的。一定有。照這樣下去,一定會有一支烏黑的槍口對準他們的小腰,低聲地說:“不許動!”他們就被捕了。這是多麼的蕩氣回腸。這樣動人的假想其實是矛盾百出的,一方麵,民兵營把王家莊假想成了敵人,是最後的一個“據點”;可王家莊呢,反過來了,他們把民兵營當作了敵人。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民”與“人民的軍隊”完全可以這麼做。它不是一個人的遊戲,是“國家”讓這麼幹的。
吳蔓玲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遊戲。不過,上級的指示她是不會抵抗的,她會不折不扣地嚴格執行。這一點上級領導完全可以放心了。在被占領的日子裏,吳蔓玲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她把端方從養豬場“調上來了”,和民兵營的三位戰士一起,專門負責洪大炮的警衛工作。洪大炮的行軍床架在大隊部的主席台上,那裏既是洪大炮的個人臥室,同時也是這一次軍事活動的最高指揮部。端方他們呢?在空蕩蕩的大隊部下麵打了一個地鋪。四個小夥子都擠在了一起。看起來洪大炮對端方的印象不錯,一見麵就給了端方的胸脯幾拳頭。端方特別的結實,胸脯被洪大炮的拳頭擂得“嗡嗡”的。洪大炮高聲地說:“小夥子不錯!條件好!”吳蔓玲淡淡地說:“是不錯的。”洪大炮又給了端方胸脯一拳頭,說:“前途無量!”
吳蔓玲的心口凜了一下。“前途無量”,她太耳熟了。這是洪大炮對吳蔓玲的評語,在吳蔓玲的耳朵裏一言九鼎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吳蔓玲一直沒有忘懷。她把這四個字印在了腦海裏,對這四個字極其的珍惜。私下裏,她把自己和這四個字捆在了一起,有了特殊的含義,是特定的,是專指的,是“吳蔓玲”的另一種說法。現在,洪大炮這麼輕易地就把這四個字給了端方,吳蔓玲難免有了一些想法,即使是給了端方。當然,吳蔓玲沒有表現出來,很得體地說:“他給洪主任做警衛,我放心。”說完了,吳蔓玲的內心突然就有了一股不太好的念頭,是一股淡淡的失望,甚至,是絕望。洪大炮再不是把他說過的話給忘了吧?
但吳蔓玲還是有收獲的,端方做了警衛,一到了夜裏,他就睡在大隊部了,和吳蔓玲“睡得”特別地近,就在一個屋簷的底下。這樣的格局其實也說不上好,近在咫尺,卻還是遠在天涯。有些折磨人了。要不要過去查查房呢?電影上倒是這樣的,在戰爭題材的電影上,女幹部們時常提著馬燈,來到熟睡的戰士們的床邊,幫他們掖一掖被子。吳蔓玲想象出端方熟睡的樣子,特別想在端方的下巴那兒給他“掖一掖”,這個想法和這個動作都招惹人了。有些欲罷不能。一想到洪大炮就躺在主席台上,吳蔓玲歎了一口氣,又拉倒了。一個女幹部,半夜三更地跑到領導的那邊去,這算什麼?傳出去反而會給自己的未來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還當是他們怎麼子的。
第二天的下午吳蔓玲從外麵剛剛回來,意外地發現大隊部是空的,隻留下了端方一個人。端方蹲在空空蕩蕩的大隊部的正中央,就著臉盆洗衣裳呢。吳蔓玲進了門,看了看四周,說:“人呢?”端方頭也沒抬,說:“練習刺殺去了。”吳蔓玲說:“你怎麼不去?”端方說:“洪主任讓我給他洗衣裳。”吳蔓玲並著步子走了上去,蹲下來,突然把她的手伸進了蓬勃的肥皂沫裏去了。吳蔓玲說:“這個洪大炮,也是的,一個大男將洗什麼衣裳。”再也想不到一把卻把端方的手給抓住了。四隻手同時嚇了一大跳,都在泡沫裏,一隻也看不見。吳蔓玲的胸口突然就是一番顛簸。肥皂的泡沫實在是一個可愛了。但肥皂的泡沫並不可愛,它特別的滑,端方一驚,手就從吳蔓玲的掌心滑出去了。吳蔓玲沒有再去抓,剛才是無意的,再去抓,那就故意了,不好。端方站了起來,兩隻手垂放在那裏,十個指頭都在滴水。但端方卻沒有走,就那麼站著。吳蔓玲開始了她的緊張,大幅度地搓衣裳。乳白色的泡沫四處紛飛。吳蔓玲是知道的,端方一旦站起來肯定就要離開了。還沒有來得及傷歎,出乎吳蔓玲意料,端方慢慢地卻又重新蹲下了。吳蔓玲的心髒一下子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隻能盯著他的膝蓋,手還在機械地搓。吳蔓玲的心裏頭突然就是一陣感動。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兩個人一起蹲著,守著乳白色的泡沫,就這樣吧。可吳蔓玲的呼吸跟不上了,堅持了半天,到底把嘴張開了,突然就是一聲歎息。端方說:“蔓玲。”
吳蔓玲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她的身子一點一點地直了,抬起來了。吳蔓玲斜著眼睛,就那麼望著端方的手。他手背上的血管是凸暴的。手指尖還在滴水。大隊部的空間一下子就被放大,在晃,越來越虛,有些可怕;而大隊部的安靜卻被收縮了,小到隻有一滴水這般大,也蠻可怕的。吳蔓玲一直都沒敢動。甚至連日光都不敢動。如果現在是黑夜,吳蔓玲想,自己會撲過去的吧,自己一定會把腦袋埋在端方懷裏的吧。當然,這隻是吳蔓玲一個壯膽的想法罷了。吳蔓玲自己也知道,如果現在是黑夜,自己還是不敢撲過去的。她擔心端方客客氣氣的,抓住她的兩條胳膊,一隻手放在她的左邊,一隻手放在她的右邊。這樣的事情不能有第二次。吳蔓玲終於支撐不住了,她的肩膀一鬆,整個人就軟了。好在還蹲在那裏。吳蔓玲說:“端方,有些話,你還是要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