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端方起了個大早,不知道是幾點鍾,反正天還沒有亮。母親已經起來了,預先做好了早飯。早飯不是粥,而是幹飯,用糯米煮成的幹飯。過於奢侈了。端方以為這是母親專門為他預備的,其實不是。割麥子是一個耗人的苦活,喝粥肯定不行,幾泡尿就沒了,隻有幹飯才頂得住。但是,到了麥收的光景,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大米了。會過日子的人家總要在過年的時候留下一些糯米,到了這個時候再拿出來,所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等麥子一出地,日子自然就接上了。每年都一個樣。隻不過端方以前還小,起得沒這麼早,不知道罷了。糯米飯上桌了,父親、母親、紅粉、端方在飯桌的四邊坐下來,對著一盞小油燈,四張嘴不停地叭嘰。端方就著鹹菜,一口氣扒下去兩大碗。對著小油燈打了兩個很響的飽嗝。端方抹了抹嘴,拴上草鞋,從母親的手上接過一隻小瓦罐,是剛剛燒好的開水。端方一手提著瓦罐,一手操起鐮刀,跟在父親的後頭,紅粉跟在端方的後頭,母親則跟在紅粉的後頭。父親開門,外麵黑咕隆咚的,上工去了。
原生產隊的勞力們一起彙聚在隊長家的後門口,大夥兒悶不吭聲,一起往田裏走。野外還有一絲寒氣,關鍵是露水太重,到處都濕漉漉的。村子裏的雞叫開始熱鬧了,此起彼伏。天也放亮了,來到麥田的時候東邊已經吐白,有了幾絲絲的紅,是那種隨時都會噴發的樣子。沒有人說話,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勞作的,反正就這麼開始了。端方把手裏的鐮刀放在手心裏轉了兩圈,第一個跳進麥田,有點爭先恐後的意思。鐮刀在端方的手裏很輕,端方有力氣,在中堡鎮的時候,他能把一百九十斤的石擔子舉過頭頂,一把小小的鐮刀算得了什麼。大概一頓飯的功夫,太陽晃了兩下,跳出來了。鮮嫩的太陽就像鐵匠砧子上燒得透明的鐵塊,在鐵錘的敲擊下,所有的光芒都噴薄而出。大地說亮就亮。端方在麥田裏一馬當先。已經把他的繼父甩出去一大截子了。端方存心了。他要讓繼父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光會吃不會拉的軟蛋子。端方的動作開始還有點生澀,後來好了,越來越利索,有了機械的、可以無窮反複的流暢,想停都停不下來。因為利索,他的豪情迸發出來了,脫掉了褂子,一把摜在了地上。背脊上全是汗。初升的太陽照亮了端方的背脊,他的背脊油光閃亮,中間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溝,這是年輕的背脊,肌肉發達的背脊,開闊,厚實,線條分明——到了腰腹那兒,十分有力地收了進去。王存糧的手腳卻是悠閑的,並不忙,利用喘氣的功夫,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前麵的端方,心裏頭歎了一口氣。你這個冒失鬼,這哪裏是幹活,簡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頂在了前頭。割麥子哪裏能這樣?它是個耐力活,得悠著點兒,哪能把一身的力氣都壓在最前頭?莊稼人最要緊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子骨泡在汗水裏,用鹽醃過了,醃成鹹肉,這才硬掙,這才有嚼頭。鮮肉有什麼用?軟塌塌的隻配燒豆腐。你一身的細皮嫩肉,還敢打衝鋒,還敢打赤膊,作死!割麥子是能打赤膊的麼?那麼多的麥芒戳在身上,不癢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糧原打算提醒端方一兩句,看他騷得厲害,不說他了。不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永遠不知道鮮肉是怎樣變成鹹肉的。將來結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娘上床差不多,一上來就用蠻,軟得格外快。怎麼說遠路沒輕擔的呢。不說他,年輕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進別人的舌頭。由他去。由著他孟浪。到了明年的這個光景,他就沒這麼騷了,他吃饅頭的時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裏咬了。——你胳膊粗,胳膊粗有什麼用?胳膊粗,去殺豬,胳膊細,做會計。
午飯是在田埂上吃的,是麵疙瘩。正午時分太陽已經掛在頭頂了,格外地有勁道,在端方的皮膚上綻開了麥芒,開始撩撥人了,癢得出奇,刺戳戳地往肉裏鑽。端方的皮膚像是被人扒了,翻了過來,鼓起了粗大的毛孔,紅紅的,指甲一抓就疼,太陽一烤也疼。要是有個地方能夠避一避毒辣的太陽就好了。但是,莊稼人是無處躲藏的,有本事你變成一條蚯蚓。端方的難受還有另外的一個方麵,那就是腰。端方有力氣,就是小腰那一把有些不做主了,酸得厲害,脹得厲害。彎著難受,直起來也難受,坐下來還是難受。端方拖過一隻麥把,墊在腰弓底下,躺上去,舒坦了。隻是一會兒,更難受了。一定是剛才吃得太飽,腰部放鬆下來了,肚子又撐得吃不消,隻能再站起來,坐臥不安了。王存糧隻吃了一個半飽,把剩下來的那一半放在田埂上,點起了旱煙鍋。端方就在他的不遠處,在那裏折騰,王存糧不看。王存糧守著瓦罐,叼著旱煙鍋,眯起了眼睛。額頭上掛著汗珠子,喝一口,抽一口,抽一口,再喝一口,什麼也不想,像在享福了。香煙真是個好東西,很深地吸下去,再很長地呼出來,還哼嘰一聲,所有的累都隨著那口氣歎出去了。對抽煙的人來說,解饞隻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歇口氣。這一點不抽煙的人是體會不出來的。有煙叼在嘴邊,吧嗒吧嗒的,慢慢地,就歇過來了。要不然,總有一件事情沒做,心裏頭空了一塊,沒有盼頭,人就不踏實。存糧遠遠地望著端方,如果是兄弟,他興許就把旱煙鍋遞到端方的手上去了。但端方畢竟是他的兒子,王存糧不能。說到底煙還是個壞東西,吸進去,再呼出來,錢就變成了煙。端方要是想吸煙,等成了親、分了家再說。上高中都供他了,吸煙不能再供。沒這麼一個說法。
割麥的時候沈翠珍和端方隔得比較遠。一般來說,隻要沒有特殊情況,端方都和母親離得比較遠,話也少。端方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母親卻不,口氣相當地衝。再順當的話都要橫著從嘴裏拽出來。還特別地簡潔。“知道了。”“別囉嗦了。”“煩不煩?”諸如此類。說話就這麼回事,一簡潔就成了棍棒,呼呼生風的。唉,男孩子就這麼回事,一到了歲數就學會給母親抖威風了。怎麼說女兒好的呢,等她自己做了媽,疼兒女的時候就知道疼娘了,女兒就成了媽媽的小棉襖。男孩子胳膊粗了,大腿粗了,嗓子粗了,心也必然跟著粗。全一樣。細想想,多多少少有些怨。端方要是個女兒就好了。她沈翠珍這輩子沒生出女兒,沒那個福了。要是端方是個女的,紅粉一定不敢這樣囂張。女兒家別的本事沒有,可哪一張嘴巴不是機關槍?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許多泡,開始是水泡,後來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練了兩年的石鎖、石擔子,滿巴掌的硬繭,沒想到掌心那一把還是扛不住。到了這個時候端方才發現自己失算了,不該用新買的鐮刀。新鐮刀的把手總是不如舊的那麼養手,糙得很。晌午過後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樣生猛,節奏也慢了。端方想停下來,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頭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王存糧就在後頭,都快攆上來了。看著他慢,其實一點也不慢。王存糧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子醜寅卯。端方心一橫,把鐮刀握得格外地緊。端方最後的這一把力氣一直支撐到天黑,幸虧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實在使不出一絲力氣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才一天的功夫,巴掌全爛了。
吃晚飯端方用的是左手,他隻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厲害,能看得見裏麵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麵上來,不能在王存糧的麵前丟了這個臉。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這一次沈翠珍倒沒有心疼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麥子,腰也快斷了,回到家裏還是要上鍋下廚。誰讓你是莊稼人的呢?莊稼人就必須從這些地方挺過來。你一個男將,遲早要親曆這一遭。
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覺,其實是死了。他連澡都沒有洗,身子還沒來得及躺下來,腦袋還沒來得及找到枕頭,就已經睡著了。如同一塊石頭沉到了井底。時間也極短,一會兒,屁大的功夫,堂屋裏又有動靜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端方想翻個身,動不了。掙紮著動了一下,動到哪裏疼到哪裏,整個人像一個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床,就是起不來。這時候繼父在天井裏幹咳了一聲,端方聽得出,這是催他了。端方對自己說,再睡一分鍾,就一分鍾,一分鍾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