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或許很長,也或許很短,譬如朝露,清晨時就已注定了夜晚時的結局。
清寧三歲那年,丫鬟給她念過稱骨歌。
二兩命途舛,三兩多奔波,五兩命中貴,六兩生顯赫,七兩功成就。
她好奇問,“那我幾兩?”
丫鬟忽然卡了殼。
或許冥冥之中早已給她寫下結局,她一生婚途波折多舛,飽受冷落慢待與輕視。
十六歲那年許嫁青梅竹馬的遠房表哥,卻被對方以“不堪為大家婦”的理由斷然拒絕。
十七歲,她作為棄子嫁給比自己大三十歲的皇帝。
十九歲,昭帝崩,無出,入冷宮。
二十歲,繼長子深情握住她的手,不顧朝臣勸阻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她受盡萬千寵愛,盛寵不可一世,飽受來自各方譴責,可是沒人知道,丈夫自娶她起就沒有一次在她宮殿中休息。
二十四歲,明帝輾轉病榻無法醫治,崩。臨死前下旨要求謝氏殉葬。
她於是三嫁繼長子之弟,這是她所嫁的第三位皇帝。
這場她自己強求來的婚姻如同梗在喉嚨的骨頭無法下咽。婚後相敬如冰,冷冷淡淡。
如是四年,無寵,無子。
深宮裏的更漏、燭台上的燭淚像磨豆子的磨盤,當年背叛與磨難也無法抹殺她,可是當她形單影隻與影子相伴時,卻不得不承認,她輸了。
二十八歲,叛軍起,大楚軍隊不堪一擊,國滅。她死於那場禍國之難中。因為丈夫隻肯帶走愛慕已久的白月光,卻把她留了下來。
直到頭顱被斬落下前,她仿佛還看見丈夫扭曲的臉。
他帶著恨意對她說,“你以為我憑什麼娶你?你不知道你死掉我多麼快活。”
於是這一年她結束她短暫又荒唐的一生,如同開在枝頭的花,遇見的男人都是過客,無人為她駐足,惋惜她花期的短促。
在死之前,她手握玉壁,麵前依次浮現過許多人的臉。
有那個丫鬟的,她站在窗台旁,看著她躲躲閃閃告訴別人她隻有一兩七錢的淺薄命途。
還有母親的,她麵容冷淡又寡素,深深皺起眉毛,說著“從一開始就覺得她不討人喜歡”這樣的話。
她心想,如果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她有重來的機會,她定然要走得遠遠的,走到那漠北,走到那沙漠,做一輪孤獨的落日。
她恍惚又想起自己當年身穿騎裝騎馬從金陵城外秦淮河旁路過時,馬匹上掛著殺敵戰將所獲的頭顱,意氣風發,滿樓飄落而下的手帕。那一刻她曾眯眼許下的願望,“我以後要做個人人敬仰的大將軍。我以後要嫁給一個愛我的人。”
可是她一個都沒做到。
她被折斷翅膀,一生輾轉於那些並不愛她也從未憐惜過她的男人身邊,生活在謊言中,深藏於深宮,葬送性命。
在晨光中,她被砍下來的頭顱掛在城牆上時,嘴邊仿佛還帶著笑意。
2
冬日裏天涼蕭瑟,院子裏的梧桐樹上孤零零掛了幾片枯葉,小院子裏的主子們又關了門在吵架。
這可急壞了一眾下仆,當主子的高興了賞他們幾個銅板,不高興了就得活生生刮下他們一層皮,橫豎沒他們的好日子過。
眾人皆低著頭不敢吭氣,裝鵪鶉似的靜悄悄幹活。
謝府中瀟湘院的姑娘最受寵也最奢侈,冬日燒暖爐非要用最好的銀絲碳,用不完的炭火放在院子裏煨那泉溫泉,大小姐又嫌氣味大,非要讓人把水舀出來用清水換了,累得人瘦了兩圈。
然而此時屋中並不是外間猜想那般喧鬧,而是一片清靜祥和的氛圍。
地上鋪著一大塊柔軟的地毯,地毯上放著漆紅木家具,簾幕從上空垂落下來,空氣裏充斥著淡淡的熏香味,溫暖如春天一樣。
清寧坐在妝台前,看著鏡子裏倒映出一張十四五歲少女孤冷的臉頰,這張臉因為過分清高顯得不太美麗,一雙圓圓的眼睛掛在上麵有些桀驁的模樣。
現在是清寧回來的第三日,她正好十六歲,是謝家最受寵愛的小姑娘。她沒有入宮,也沒有嫁人,很多事情從這一年開始,能夠回到這時候,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隻是現在她仍舊有些不習慣現在這具年輕的身體,坐在凳子上也會無緣無故摔過去,再加上現在她腦子裏多了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時時騷擾她,導致她現在判斷力失常。
奶娘不知道這情形,還以為她害病身子不大好,說要讓正房那邊幫忙請大夫過來。
奶娘用帕子揩著眼淚道,“你爹就你一個兒,你若不好好生生的,我以後怎麼有臉見你死去的爹。”
清寧不理她,埋著頭翻找麵前的木箱子。
腦子裏那不知是從何而來的古怪玩意兒在喋喋不休說話,“大小姐,你好歹回答我一聲,完了,莫不是個傻的。”
奶娘歎了口氣,腦子裏的古怪東西也在歎氣。清寧被這嘮叨的雙重音騷擾到頭腦發脹,恨不得立刻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