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天上見 (1 / 2)

姥爺的臨終遺言是:不能火葬。

為了給姥爺弄一個像樣的棺材,毫無積蓄,對花卉又一竅不通的媽媽,隻能賣掉姥爺的許多盆景,來付棺材錢。

那是1979年,政府已經不允許土葬了,一切行動必須秘密進行。

爸爸的同事在郊區的山上,給姥爺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裏已經沒有人做棺材生意了,隻好托人在鄉下,找到了會做棺材的師傅。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

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著從單位借的卡車去了鄉下,要把剛剛做好的棺材拉回來。媽媽借了輛帶鬥的平板車,在姥爺的幾位生前好友幫助下,悄悄地,把姥爺的遺體從醫院太平間裏運出來,板車上蓋著雨布。

媽媽和這幾位叔叔,冒著雨,把平板車拉到了我們住的鐵路宿舍大院門口。

我和姐姐們跑出來迎接,媽媽告誡我們不許聲張,萬一讓居委會知道,姥爺就不能土葬了。

幾位跟姥爺在一起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被媽媽請過來,打開雨布的一角,讓他們悄悄地看一眼姥爺,就算告別了。

我被姥爺去世這件事嚇著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麵對死亡。我也被媽媽嚇著了,視姥爺的生命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媽媽,經過這半年的煎熬,經過姥爺離世的打擊,人已經脫了形。

我不敢隨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爺的遺容,我不敢相信,那個平板車裏躺著的,就是我的姥爺。

虛弱無比的媽媽,在老鄰居們的麵前崩潰了。幾乎站不住的她被我的兩個姐姐攙扶著,大家哭成一片。多虧那幾位幫著推車的叔叔,及時製止了這個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麵,讓鄰居們趕快回家,以免引起注意。然後,他們帶著我們姐妹三個和媽媽,拉上裝姥爺的板車,上路了。

我們有的打著雨傘,有的穿著雨衣,護衛在姥爺的靈柩兩側,手按著雨布,怕雨布被風刮起來,雨水淋到姥爺身上。

我們肅穆地走著,無言地走著。

從早晨走到了下午,從城市走到了農村,我有生以來從沒走過那麼遠的路,還是在雨中。

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累。

漸漸地,我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這是在給姥爺送葬的途中。

悲傷漸漸隱去,興奮漸漸加強,我想,這就是小孩子吧,不會像大人一樣,持續地沉浸在一種情緒裏,總是容易被周圍的事物吸引,而忘了自己的角色。

趕到與爸爸約定好會合的地方,已是下午三四點鍾了。

姥爺的棺材還沒有運到,我們把板車拉到了一個平坦的打穀場上,靠著一堆堆的麥垛避雨,休息,等待。

麥子真香啊!淋過雨水的麥垛,圓圓滾滾,像一個個大饅頭一樣誘人。我靠著麥垛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爬上麥垛,站在“饅頭”上又蹦又跳,像在姥爺的棕床上一樣。又順著圓圓滾滾的麥垛滑下來,像坐滑梯一般。

真是好玩啊,媽媽和大人們在另外一堆麥垛那邊說著話,沒有注意到我,我從背著他們的一麵滑下去,越滑越起勁兒,膽子也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

突然,我在下滑的時候,碰到了姥爺的板車。

為了讓板車能夠平放,叔叔們把車把插在了麥垛裏,我滑偏了一點點,正好就碰到了那個車把。

板車震顫了一下,我和姐姐們都嚇了一跳,趕緊跑過來,看看姥爺是否安然無恙?

我們輕輕地揭開了蓋著姥爺的塑料布的一角,這是自姥爺去世以後,我第一次看到他。

姥爺安詳地閉著雙眼,麵色紅潤,臉上掛著微笑。

這完全不是我最後一次在醫院裏見到的那個插著氧氣,滿嘴塗著紫藥水的姥爺,那個被綁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姥爺。

這也不像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那紅潤的麵頰不是化妝化出來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這項服務,並且,姥爺是從太平間直接拉到這兒來的。

那為什麼他是這樣一個慈祥可親的麵容,一個天使一樣的麵容?他的麵頰白裏透紅,完全沒有讓人感到一點點對死去的人的恐懼。

我看著姥爺,覺得姥爺沒有死,他還活著。

我甚至想去親親他的臉,他的臉一定是熱的,不然麵頰怎麼會緋紅。

我慢慢俯下身,我的臉越來越靠近姥爺的臉,我的鼻尖已經快碰著姥爺的鼻尖,姥爺也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樣,微笑著迎接我。

“別碰姥爺。”

姐姐把我嗬斥住了。

我停在了那兒,咫尺天涯。

姐姐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把揭開一角的塑料布又蓋了回去。

可是,我的心裏很歡暢,我跟姥爺麵對麵地看了這麼久,而且,姥爺並沒有死去,我從心裏覺得,姥爺還活著。

雨還在下,姥爺的棺材還沒有運到,天漸漸地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