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將會是世間死的最幹淨的人了,虛妄看著狼藉的戰場想,連屍體也不能留。
池唯容一劍一劍地狠抽,身體承受極限下血不斷溢出嘴角,可攔在他和虛妄之間的結界就是再未動分毫,再抬眼時,就見虛妄如枯蝶在風中翩然的背影,他心狠狠地涼了一下,前所未有的恐慌霎時蔓延全身。
“虛妄……”他一把扔開劍,撲到結界上瘋狂拍打,“不要……不要!你回來!你回來啊!”
“不是你的錯!不要鑽牛角尖!”他聲淚俱下,猛錘血結界,“我們一起麵對!一起麵對好不好!不要再丟下我!為什麼對我如此殘忍!這不公平不公平!!”
虛妄依舊立在風中,青絲翻飛,手腕上的傷口還在滴血,觸目驚心,他卻不曾低頭看一眼,就那麼靜靜地在風裏飄搖,他像在感知世間,又像在訣別塵寰。
“你不肯回頭是不是?”池唯容死死扒著結界,聲音軟了下來,但出口的每一字都透著無盡悲切,“那你把我也帶走吧……也帶我走吧!”他淚如泉湧,苦苦哀求,“你回頭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啊……”
虛妄就真的回頭看他,天地倏靜,池唯容霎時沒了聲。
寒風複起,飛沙重蕩,喧囂如潮水般襲來時,虛妄決然轉身,落日殘紅映照其身,他如枯蝶般飛向山下。
“虛妄!!!”池唯容吼得撕心裂肺,聞者無不慟然。
枯蝶遠影徹底從視線消失的那刻,池唯容魂被抽了般一下癱坐在地,淚無聲卻連綿不絕。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語,“他不會不留下開結界的方法就走,一定有……一定有……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對了!”他忽然想到什麼,一把掏出之前虛妄留給他的黑匣子,試著打開劍靈血結界。
撕拉!
結界竟真的開了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池唯容破顏一笑,而後將黑匣子往池瀚文麵前一拋,“爹!交給你了!”話音未落便頭也不回地猛衝出結界。
池瀚文抓著黑匣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池家有些弟子本來要跟著池唯容一起追出去,卻在剛要過缺口的時候,結界被池瀚文一下關上了。
“不得衝動。”他宗主威嚴重歸,“魔族還在外麵,所有人回山休整。”
等所有人都互相攙扶著回山後,他還立在山門口望著池唯容離開的方向。
“長大……”
他想說長大了,可又忽然住了口。他的兒子從小就謙遜知禮,不矜不伐,深明大義,好像一直都是“長大”的狀態,他還曾一度以此引以為傲,細想想,他們好像從未有過尋常父子的歡樂嬉戲時光。
再細想想,兒子從小聽話乖巧,小小年紀麵對各色人物就已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可他就像沒有顏色不知冷暖的木偶似的,對誰都是一幅淡淡的溫和模樣,宛如風平浪靜的一汪柔水,柔是柔,靜也靜。
這汪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漣漪的呢?好像就是從那個叫虛妄的孩子來了以後,他的兒子開始有了顏色,知了冷暖,他曾見過兒子最開心的模樣,是因為虛妄,他今日見了兒子最失態的模樣,也是因為虛妄。
虛妄。
他默念這個名字,當初還是他親自取的,他想不通為什麼,他這個父親做得似乎不如一個才在人間生活了十幾年的孩子,他曾覺得虛妄會毀了他兒子的前途,可今日,他忽然頓悟,若是虛妄沒了,別說前途,恐怕他兒子整個人都要廢了。
一個朋友,或者再說深一點,就算是最要好的知己,對池唯容來說,就真的重要到如此地步麼?他忽然迷茫,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不明白自己作為父親,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了。
結界外魔宗風狸終於從被撞的震蕩裏緩了過來,燭龍扶他起身,其他魔族人也漸漸恢複,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風狸盯著眼前巨大的劍靈血結界,終於認清自己確實再破不了的事實,他恨恨地看了幾眼,轉頭手一揮下令道:
“追!”
虛妄幾乎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飛至虛空之境內,這裏是他出生的地方,所以,哪裏來哪裏去。
他手一抬將洞口用結界封上,他為自己留了最後一點兒靈力,用來毀滅自己。
他甩出一圈符紙,符紙如金鏈般圍著他飛速旋轉起來,隨著轉速越來越快,黑紅的火蛇從符紙上竄起,他兩指並攏默念咒訣。
“刷!”
所有火蛇瞬間猛釘向他的一瞬間,虛空之境內罡風忽起,呼嘯不止,似哀鳴般嗚咽不息。
蒼穹霎時陰沉,一瞬間電閃雷鳴,瓢潑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震風陵雨引天地激蕩,風瀟雨晦如天譴將至。
虛妄被火鏈抬浮起來,他和符紙之間連著一條條黑紅火鏈,如被束縛其中的困獸。
烈火灼燒的感覺並不好受,他痛得撕心裂肺。
反正疼最後一次了,他這樣想著,閉上了眼。
“虛妄!”顫抖的嘶吼聲從洞外傳來。
虛妄一驚,倏然睜眼,他愣怔了一會兒後忽而一笑。
“我家少爺就是聰明。”他輕聲道,“這麼快就知道怎麼開結界了。”
“聖情裏的靈力用完了吧?”虛妄垂眸看著池唯容,“結界破不了了。”他語氣愈發柔軟,“阿唯,雨大,回去吧。”
“我就在這。”雨水順著池唯容黑發滴落,他隔著結界盯著虛妄,“你還想去哪?”
“李頤……”
池唯容一怔。
“最後也選擇了重歸虛妄,對吧?”
“你早知道?”
“剛剛頓悟的。”虛妄自嘲地笑了下,“我說呢,那幾日你那樣躲著我,原來是看了他的結局,怕我問起,不知道怎麼回答吧。”
“虛妄……”池唯容沉聲喚道。
“這世間對我來說,終是妄想。”火光映照在他落下的淚上明明滅滅,他聲音也沙啞起來,“而你,是我最大的驚喜。”
他眷戀地望著眼前人,“我知足了,能來這世上十幾年已是奢侈,我隻是回到我本來的地方。”他帶著哀求,“阿唯,讓我歸吧。”
“開結界。”池唯容一把抽出短刀聖情抵上自己的心口,“否則我比你先歸!”
“別別別衝動!”虛妄慌得都結巴了,“有、有話好好說!放、放下刀!”
“開結界!”池唯容刀往胸內進了一寸,鮮紅的血刹那就浸染出來。
“住手!”虛妄一吼,“我開!”
結界開的瞬間池唯容猛衝進去,一劍砍斷了正圍繞虛妄的火蛇鏈,被砍斷的符紙潰不成軍,霎時就燒成了紙灰飄散了去,本來懸浮於空中的虛妄一下墜落下來,池唯容一把扶住他。
“走!”池唯容拉起他就要往外帶。
“你……”
虛妄話剛出口,洞內暗黑深處突然襲來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將他極速向後吸去,池唯容措手不及,虛妄瞬間就脫離了他的手!
但他反應極快,迅速衝上去重新一把抓住虛妄手腕,兩人一同被吸向暗黑處!
“放手!”虛妄焦急吼道,同時用力一甩,將自己的手腕從池唯容手中甩脫出來。
“休想!”池唯容清狂鞭甩出係上虛妄手腕,用力一拉,自己就到了近前,他再次狠狠一把抓住虛妄手腕。
吸力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兩人都來不及再做其他,原本的暗黑處忽然白光大盛,須臾間,兩道身影沒入白光,片刻後,白光驟滅,虛空之境內重新恢複一片死寂,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某高級住宅內。
過了正午,池唯容才剛醒來。
秋季的暖意還未完全散去,冬季的清冷有一絲入骨。
他微蹙眉頭,睜開迷糊的眼,揉了揉太陽穴,坐起來在床上發懵。